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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大学生（一）（1）
一
“喂，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刘鹰云在去系里的路上，看见他们班的女生陈素荫正坐在一个紫藤棚架下读一本厚厚的书。她瘦瘦的，高高的，一身蓝布裤褂有些儿松松垮垮，两根细长的小辫耷拉在肩头。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儿有些苍白，好像从小就缺乏营养似的。她读书的样子极认真，秋风不停地拂动她前额的短发，她却全然不知，两片薄薄的嘴唇不时地翕动一两下，仿佛书中有什么在撩拨她的心。鹰云对陈素荫这副读书的神态很感兴趣，便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素荫抬起头，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着忧郁的光芒，看了看刘鹰云，说道：“《简·爱》。”
“你很喜欢看小说？”鹰云走近一步。
“嗯，”素荫点了点头，“不然我就不报中文系了。你不喜欢？”素荫说话略带四川口音。
“不能说不喜欢，不过，我觉得小说没多大用……”
“你这么认为？这就奇怪了，那你干啥子还要读中文系呢？”
素荫眼里闪出一丝疑惑的光。
“我并不想学中文，也没报中文系，我报的是经济系，可他们硬把我录取到了中文系。这不，我正要去找张书记要求转系呢。”
“会同意吗？”
“不知道。不过，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学我的经济学……”
“这行吗？”
“怎么不行？我可以到经济系去听课，可以自学。鲁迅是学医的，可成了大文豪；毛主席是师范生，却成了大政治家，举世瞩目的英雄。我觉得关键靠自己，路都是自个闯出来的。我就不信命。你信命吗？”
“命……”素荫的表情顿时凄凉了许多。她抬头望着茫茫的天空，低声说，“不知道。命，也许有吧；不过，我也不认命。要是真认命的话，我今天就进不了燕大，也就不可能坐在这儿读书了……”
素荫来自巴山蜀水，她的故乡在嘉陵江上游一个偏远的小县城。父亲是养路工，亲生母亲在她未满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父亲续了弦，她是在愚昧无知而又严厉冷漠的后母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她是靠了自己的艰辛奋斗，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考上燕大的。对于命运这个抽象的概念，她过去并没作过深入的理性思考，但她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与命运作斗争，都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苦斗。
“嗨，两位好！”
柳丝飘拂的小路上传来一声热情的问候。鹰云与素荫一同望去，只见一个苗条的姑娘，背着书包，轻盈地朝他俩走来，披肩发在秋风里飘动，一脸快乐活泼的神情，白皙的脸庞轮廓分明，下巴微微翘着，略带西方女性的风味。她穿着粉红色的羊毛衫，乳白色的筒裤，既鲜艳又高雅。
“你好。”素荫朝走来的这位姑娘点了点头。
鹰云看着她，知道是班里的同学，可现在还叫不出名字来。
“在谈论什么来着？”她笑盈盈地问。
“命。”鹰云答道。
“命？有意思。”
“你信命吗？”鹰云问道。
“我呀，我无所谓，我想命如果有了，那就有了，我们管不着它；如果没有，那就没有，我们也只能这样。有人说命就是一连串的因果关系，我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儿道理。命运究竟是什么？有没有？这个我看只有天知道。”她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刘鹰云，现在生活习惯了吗？”
“还行。”鹰云对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很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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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大学生（一）（2）
“刚来的几天有些吃不惯，现在没问题了。我适应环境的能力挺强的。”鹰云在身旁的一棵树干上推了一掌。
“是吗？这就好……”
“呃，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鹰云问道。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籍贯呢。刚进燕大的那天，在咱们系的迎新站旁，一位搞接待的老师问你是哪儿人，你高声说‘湖南’，好神气啊！当时，我也在，给我的印象挺深的。”这姑娘笑道。眼睛亮闪闪的。
素荫听着她与鹰云谈话，觉得她到底是大城市的，与男生说起话来这么从容，大方，无拘无束。她心里有些羡慕。
“是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姓任，名湘芷。”
“任湘芷。”鹰云重复了一遍。
“yes，”湘芷笑了笑，朝他俩挥了挥手，“Bye…bye！”便飘然而去。
鹰云看着任湘芷离去的背影，觉得这女孩挺够味儿。他回头看了一眼素荫，心想，她与任湘芷完全不同：一个文静、忧郁、朴素，像一滴水，一棵草；一个热情、快乐、高雅，像一阵风，一片火。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使鹰云对她俩都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在与鹰云短暂的交谈中，素荫便感觉到他的自信，他的锋芒，他的勃勃的雄心。她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一种坚定的信心和摧不垮的信念。湘芷走后，鹰云便告别了素荫。大步朝中文楼方向走去。望着鹰云消失在柳条中的背影，素荫想，做一个男子汉真好。
二
刘鹰云踏进中文系总支办公室的时候，张文政正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头仰着，双手捧着《人民日报》。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挪了挪微胖的身子，朝鹰云看了一眼。他觉得这学生有些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记不起来了。鹰云的颧骨和眉骨都有些凸出，黑黑的剑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火一样的光辉，透出一股力量，一股青春的血气。
“有什么事呀？”张文政问。
“我要求转系的事，你们研究了吗？”
“噢，你是新生吧？叫什么？——刘鹰云，是不是？嗯，你讲讲看，为什么要转系呢？坐下讲。”张文政显得平易可亲。
“这个我在申请书上已经写了，我这人不适于学中文，也不打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文学。我喜欢经济，想学经济。我志愿里也没报中文系嘛！”鹰云没有坐下。
“你虽然没报中文系，可总填了服从分配吧？我跟你说吧，小伙子，录取你到中文系，你并没亏啥嘛，我们中文系在燕大是相当有名的，一般考生想进还进不来呢。我们系有许多全国著名的学者，教授……”张文政在说“学者”、“教授”这两个词时，舌头不自觉地打了个卷儿，好像他很不情愿把这两个词儿吐出口。
“中文系是挺好，可我的兴趣不在这方面。”
“兴趣可以培养嘛，现在主要是你对我们系还不了解，以后了解了，就会喜欢上的。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啊……”张文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
鹰云感到心头发凉，刚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头儿顿时踪影全无，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闭着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
“我不能同意你转系，况且，这也不是哪一个人说了就能算数的。”张文政继续说，“不要只考虑自己的兴趣、爱好嘛，个人的利益应该服从国家的利益，任何时候都要听从党的安排，是不是？你既然已录取到咱们中文系了，那就好好地在中文系学习吧，怎么样？”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流大学生（一）（3）
“我认为这是不合理的。”鹰云不知怎的，吐出了这句话。
张文政大吃一惊—— 一个刚刚跨进大学门槛的新生，脸上的稚气尚未脱尽，竟敢在他面前说“合理”与“不合理”的话，他搞了几十年的学生工作，这还是头一遭碰到。他觉得眼前这学生太狂妄、太固执了，便板起脸，威严地说道：“嗯，不合理，怎么不合理？你说说。”
鹰云已经有些灰心了，看着张文政严肃的神情，心头更增添了一种紧张。但他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应该执著地追求，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写了申请，就应该要求到底，力争到底。他皱了皱眉头，冷静地说：“我不愿学中文，却被关在里面出不去，而那些想学中文的同学却被堵在门外进不来。这样不考虑个人的兴趣与追求，就会抑制人的学习热情，挫伤人的积极性，这就是不合理。”
“这怎么不合理呢，嗯？这是学校的制度嘛，《学生守则》你看了吗？啊？你真是名堂多，咱们那时候，党分配到哪里，我们就战斗到哪里，从不讲什么条件的！”
“可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啦，我们需要选择！”
张文政本以为这个学生在他的威严之下，不会再说什么，不想，他却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大堆道理。他觉得这学生太自以为是，太目无领导和师长了，刚进大学就狂成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管你？张文政想着，站起身子，声色俱厉地说：“选择？选择什么？选择自由主义吗？选择个人主义吗？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大学，一切都应该服从党和国家的利益，党和国家的利益也就是你的最高选择。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批准你转系。你刚进大学，有许多事情根本就不懂，不要闹情绪，啊，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三
鹰云站在中文楼大门前的台阶上，双眉微蹙，面凝愁云。他觉得心口发胀，仿佛有一团压缩气体在胸膛里翻动。天空一片苍茫，太阳西斜，放射出温和得近于冷漠的光辉。梧桐树在凉爽的秋风里微微摇晃，斑斑点点的阳光和阴影在无声无息地变幻。一些早衰的叶子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在秋风里四处飞舞，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满目的秋色使鹰云心中更添了一种凄凉。对于转系，他已经绝望了。这是他离开父母，告别家乡，进入大学后，自己独立自主所干的第一件大事，却没有成功。鹰云过去的经历虽然不多，却辉煌灿烂。他从小就是孩子王，读书后，担任过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团支部书记等学生官。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他就是这个环境的中心人物。他认为自己具有卓越的组织才能和巨大的号召力，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伟人，一个天马行空、叱咤风云的英雄。今年第一次参加高考，他就以全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被燕大录取。他一直是成功者，胜利者，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因而，这突然的失败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捋了捋头上的乱发，想让感情平息下来，冷静地想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
突然，有几声清悦的鸣叫从高空传来。鹰云的心震颤了一下。他昂首举目，只见辽阔的苍天上，一只黑色的大雁正扇动着翅膀奋然向南飞翔。鹰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孤独的大雁，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来，传遍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是他第一次在北国的天空上看见大雁，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在他心头油然产生。还是孩提时代，他就喜欢上了大雁。他经常在湘江边的沙滩上看南来北去的大雁。大雁有时候成群结队，排成“人”字或“一”字形。有时，就像今天这样，孤身一只，奋然独行。父亲告诉他，大雁飞得又高又远，是最富有理想和进取精神的一种飞禽，古代的许多英雄豪杰都喜欢以大雁自喻。因此，鹰云从小就渴望自己能像大雁一样，穿云破雾，翱翔蓝天，自由自在地飞向那理想的高峰，飞向那自由的境地。 。。
风流大学生（一）（4）
大雁愈飞愈远，身影愈来愈小，渐渐消失在南方的天际。这大雁飞过黄河，飞过长江，飞过洞庭湖，就飞到了湖南。一想到故乡，鹰云就仿佛看见了那熟悉的街道、田野、山峦，听到滔滔湘江的喧响。在湘江之畔那个古老的小县城里，鹰云度过了他生命最初的十七年。对故乡，他现在最思念的是父亲。如果父亲这时在他身边的话，他一定会把自己的怨愤、疑虑、矛盾向父亲倾诉，求他帮助。在鹰云的心中，父亲是指路人，是精神上的导师。在早晨的清风里，在夜晚的星光下，在湘江边的沙滩上，在湘江里的波涛中，父亲对他讲了无数古今中外英雄人物的故事：列国诸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孙文黄兴，法国的拿破仑，美国的罗斯福，俄国的列宁；而讲得最多的却是毛泽东——毛泽东童年时代的勇敢与坚强，青少年时代的求索与奋斗，韶山——井冈山——延安——北京这条道路的曲折与辉煌。父亲告诉他，毛主席曾经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学生，靠了他的天才，他的奋斗，他的不屈不挠的追求，成了世界巨人，永世流芳的英雄。鹰云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每当父亲讲毛泽东的时候，就慷慨激昂，而讲完之后，又要叹息几声，显出一副悲哀的神情。
鹰云跨下台阶，步履沉重地朝燕湖走去，边走边考虑自己的选择。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杨柳环抱的椭圆形的燕湖边上。湖水碧绿，凝然不动，如一潭浓浓的绿酒。鹰云在湖畔的小路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