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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大学生（二）（5）
临行前的一天下午，鹰云一个人去湘江游泳。他踏着一条铺着沙子和鹅卵石的小路来到了江边。太阳西斜，射出灼人的光芒。江中心的浪花在阳光下闪耀着珍珠般的光彩。鹰云伫立在江边，凝视着这条闪闪发光、温柔美丽的母亲河；江水清得出奇，可以看见江底细细的沙纹和在沙纹间嬉戏的小鱼。蓝天白云映在江面上，随着江水的波动幻化成五光十色的涟漪。这是湘妃的泪水化成的江，难怪它这般秀美，这般清澈。再见了，湘江！你的儿子又要离开你，奔赴那个深邃，冷漠、令人神往又令人诅咒的战场。他已不是那个傻里傻气、愣头愣脑的狂热学生啦，他知道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孤单，他也许会功成名就，也许会身败名裂，但无论怎样，他都是你忠实的儿子。江水哗哗响着，仿佛在向他表示祝愿。鹰云心里一阵激动，就脱掉背心，半裸着身子，一头扑进了湘江的怀抱。
他双臂飞快地划着，脚背不停地拍打，奋力朝江中心游去。江水越来越急，裹着他迅速下滑。鹰云停止了手脚的运动，仰卧在水面上，随波漂荡，如一叶轻舟，顺流而下。啊，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舒畅！望着两岸的山峦、村庄、树木飞速地流逝，鹰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翻转身，迎着湍急的江水，逆流而上。浪花飞溅，波涛翻滚，一个矫健的身影在其中盘旋，像一只搏击云天的海燕。
四
鹰云从圆明园历史陈列馆参观出来，就独自一人在圆明园废墟间的小路上徘徊。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黯然，步履沉重。去年，鹰云进大学不久，就想到圆明园来凭吊。由于燕大离圆明园距离较远，交通不便，再加上他环境不熟，时间紧张，这个夙愿一直没有实现。今天是他返校的第五天，旅途的疲劳已经消失，可心里仍是乱糟糟的一团。吃过中饭，从饭厅出来，只见天高云淡，清秋万里，顿时心血来潮，便向一个北京同学借了辆自行车，按照路人的指点，找到了这处古迹的遗址。
鹰云望着那块矗立在乱石丛中的孤零零的长方形石柱，望着一只正哀鸣着从它顶上飞过的乌鸦，心头涌起几许凄凉。他回忆起刚才在陈列馆看到的圆明园当年的模型——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花柳繁茂……这里曾是皇帝的行宫，曾有世界园中之园的美称，何等的富丽！何等的堂皇！可这一切却毁于洋人的一把火。那场浓烟滚滚、连日不熄的大火好像突然间在鹰云的眼前，在那些石头上又燃烧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了那些青面獠牙的强盗正在毁灭这人类文明的精华。
这样的惨剧之所以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不就是因为当时的清政府太腐败，太无能吗！不就是因为中华民族太软弱，太畏葸苟安吗！鹰云紧紧地攥着拳头，胸中充满了愤激之情。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战场，人生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恶斗；一个国家要强大，一个民族要强大，一个人也要强大；只有强大了，才不会被欺侮，被蹂躏，才能存在，发展。
暮色苍茫，晚风阵阵，游人渐渐走光了，鹰云却仍在漫步思索。他又想起了湘芷，想起了他的初恋……
“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像别的人有那么多优越的条件可以依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别的一无所有。要想在这个世界里争得一席地位，做个像样的人，只有靠自己的苦斗，别无他法……”鹰云脑子里忽而闪出了素荫曾对他讲过的这段话。这姑娘说得多现实，多深刻啊！我现在既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什么伟大，既不是马克思，也不是毛泽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穷学生，一个不被社会所知晓、所承认的孤独的奋斗者。假如我那天不幸死了，对社会来说，就像地上少了一只蚂蚁，就像大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除了我的亲人，大概再不会有人为我洒下一滴眼泪。
风流大学生（二）（6）
鹰云用脚尖踢着路旁的落叶和枯草，看着那些经过火烧火燎的断壁残垣，嘴角泛出几丝冷笑，眼睛里闪出忧愤的光芒。
返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鹰云没吃晚饭，肚子不停地咕咕叫，像一个债主在向他讨账。他没回宿舍，径直去燕园餐厅吃夜宵。一进门，就看见了满头长发、一脸倦容的林操修。
“嗨，回来了！”鹰云在操修肩上拍了一下。
“刚到，你啥时候到的？”
“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来这么早干吗？”
“在家待久了也无聊啊。”
“在家还好吗？”
“就那样——没吃饭吧？”鹰云肚子里又响了一阵。
“是的，刚到校。”
“我也没吃，刚从圆明园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吧。喝点酒，怎么样？”
“好的。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他俩买了几瓶啤酒，几盘猪杂碎和一盘花生米，就坐在一个不太显眼的餐桌旁吃开了。
“鹰云，一个假期不见，你老成多了。”操修打量着鹰云说道。
“应该说憔悴多了，苍老多了。”
“我也一样……”
“在家过得怎么样？”
“比在这儿好。鹰云，不知你有这种感觉没有，一跨进学校的大门，我就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没进大学的时候，对大学生活，我抱了那么多美好的幻想，以为大学是个伊甸园。现在，总算领略了上大学的滋味，真他妈没劲。”
“我们过去把大学想得太神了，把教授看得太高了，其实，就那么回事……”
“人这个动物实在可悲，经常自己画一个圈子自己钻。”
“咱们不谈这些，喝酒喝酒！”鹰云举起酒杯。
操修看着那黄黄的、浮着泡沫的啤酒，突然念起诗来了。
我们紧紧地闭起眼，
端起人生的酒杯；
把它的金边打湿了，
用我们自己的眼泪。
直到在死神面前，
眼上的纽带脱落时，
诱惑过我们的一切，
也随着纽带而消失。
到那时我们才知道，
金杯原本是空空的，
它也曾装过酒——幻想，
但它——却不是我们的。
好些吃夜宵的同学以为操修喝醉了，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却毫不在乎，念完诗，又大口大口地灌啤酒。鹰云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想，他内心也有忧郁，但他的忧郁与我不同，他是诗人，他完全是在为爱情而忧郁。
“你现在还写诗吗？”鹰云问。
“写。”
“写什么？”
“秋天，落叶，死亡。”
“这有什么用呢？呻吟与哀鸣能改变我们的现状吗？社会从来就不相信这些。我觉得我们的出路还是在于奋斗。”鹰云冷冷地说，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似的。
“奋斗又为了什么？”
“为了强大……”
“强大了又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宇宙是这样苍茫，时间是这样无穷，生命却是这样短暂。一个人能有多大作用？生乎，无关痛痒；死乎，无足轻重。你奋斗，宇宙是这样运动，你不奋斗，宇宙仍然这样运动。我觉得那些所谓爱情、事业、理想，其实不过是自我欺骗，一个人怎么度过一生都无所谓，只要他自己快活就行。”
“你怎么变成个虚无主义者了？”鹰云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惊奇地看着操修。
“虚无主义有什么不好？”操修反问。
“你以为一个人对一切都不在乎，玩世不恭，得过且过，就能超脱现实？就能快活？且不谈什么国家，民族，就是为了个人活得更好些，也应该强大……”
风流大学生（二）（7）
“强大，强大，什么是强大？”操修问。
“国家的强大应该是军事上的优势，经济实力的雄厚，科技教育的先进；个人的强大则应该是无限的智力和无上的权力。只要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他就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当然，像我过去那样猛打猛冲，不讲策略，那是怎么也强大不起来的。以后，我要改变我的思想，改变我的性格，改变我的心态，同命运好好地斗一斗！”鹰云伸了一下拳头，眼睛里闪出两道执拗的光。
操修注视着鹰云。觉得在他那日趋成熟的面孔后面，隐藏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强悍的灵魂。他回想起鹰云过去的所作所为？忽然觉得只有那些优秀的杰出的人物才有勇气、有胆量做得出来。他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成就一番大事业，我过去对他了解得太少了。操修此时产生了一种想与鹰云发展感情、加强友谊的愿望。
“鹰云，你真行，像海明威笔下的桑蒂亚哥，永远不会被生活打垮。”
“不，”鹰云摇了摇头，“我也许这一辈子什么事也干不成，也许会被生活打垮，甚至被毁灭。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追求，要奋斗！”
操修把自己和鹰云的杯子都斟满酒，抓住鹰云的手，把他拉了起来，很动感情地说：“鹰云，我这一辈子也许会飘飘荡荡，碌碌无为，但我衷心地祝愿你成功。干杯！”
“也祝你成功！干！”
鹰云喝完酒，放下杯子，心里有些兴奋。从操修的言辞和目光里，他感觉到了操修对自己的理解。能得到一个人的理解，这多么不容易啊！鹰云知道操修其实并不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虚无主义者，而是一个心地善良、感情丰富的诗人。尽管我们的兴趣、追求不同，但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可以相互交流，相互补充，相互支持。
五
离开学只一天了，大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了学校。
这天上午，鹰云把自己的被套、被单、枕巾等东西来了个人清洗，然后，又在宿舍里整理书籍、笔记和日记。他把《资本论》和其他几本经济学著作放在了书架的最里面，而把系里发的各种教科书和参考资料摆在了书架外面和桌子上。他并不是不想学“经济”了，而是觉得不能像过去那样为了“经济”而置其他一切于不顾。收拾好书和笔记以后，他就从箱子里把自己的日记本拿出来，翻看了其中的几篇，觉得没必要保留，就拿到洗漱室，点了一把火，烧了。看着那跳动着的火焰，他想，以后再不写日记了，应该把自己的真实思想与感情深深地隐藏起来，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而不要吐露出来。我的心应该像大海一样能容纳各种东西……
下午，他午睡起来，就去校理发店理发。
“留长点儿，还是短点儿？”一位胖胖的女理发师问他。
“短点儿。”鹰云答道。
不知怎么搞的，理发师竟给他理成了个小平头。鹰云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有些别扭，但又一想，这比过去显得规矩多了，正统多了，而且可以让人一眼就感觉到我的变化，蛮好！
回到宿舍，大家看着鹰云的头，都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理成这德行？像郑远生刚进大学时一样。”赵龙平首先表示反感。
“我倒觉得鹰云理这头，既年轻又精神！”操修说。
“理这种头凉快！”鹰云伸手摸了摸头，冲大家笑了笑。
“鹰云今天又是洗被子，又是整书架，又理了新发式，看来新学年要有新面貌啦！”苏芹道。
风流大学生（二）（8）
“什么新面貌，我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鹰云自我解嘲似的说道。
由于失败，由于各种各样的刺激和打击，鹰云从幻想的天空跌到了现实的土地上。通过这段时间对自己和社会的反思，他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一个人，无论他具有怎样的才华，具有怎样的追求，意志有多坚强，他都不可能超越现实。我是燕大中文系八○级的学生，一个小县城教书匠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现实，我的一切都应该从这里开始。如果我仍要像过去那样追求下去，那一定会走向毁灭。我不能毁灭，我要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我首先应该在燕大取得成功，再由此走向辉煌的未来。
当天晚上，鹰云坐在教室里写了一份检讨书。
我的检查
系总支、系领导：
这个检查本来早就该写了，可由于我执迷不悟，对自己的错误一直缺乏深刻的认识，以致拖延至今。假期，通过对党中央有关文件和学校有关规章制度的学习，我对自己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深刻而严肃的反省。我认为我身上存在以下几方面的严重错误：
一、组织纪律涣散：这个问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我的旷课次数太多，另一个就是我经常不参加政治活动。这违反了学校的有关规章制度，违反了学生守则，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二、对老师和领导不够尊重：这主要是由我的性格造成的。我这个人生性固执，个性很强，听不进意见，喜欢钻牛角尖。因此，在过去的一年里，与焦国功老师和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