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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色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
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
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
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
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
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
然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
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
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
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日的战
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性。
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
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老
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
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校
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
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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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
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正
,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
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防
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
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他
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
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
,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
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
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
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阳光也射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的
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
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斯
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
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年
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
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个
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
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
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儿子虽然孱弱、爱哭,一点不象布恩蒂亚家的
人,但他毫不犹豫就给儿子取了名字。
“咱们就叫他霍·阿卡蒂奥吧,”他说。
菲兰达·德卡皮奥这个标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奥雷选诺第二结婚的。她同
意丈大的意见。相反地,乌苏娜却掩饰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长的家史中,同
样的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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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
灭亡的烙印。不属于这种分类的只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在儿童时
代,他俩那么相似,那么好动,甚至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们两人
。在洗礼日,阿玛兰塔给他们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镯,给他们穿上绣着各
人名字的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他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却故意交换了衣服和手镯,甚
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惯于凭绿色衬衫认出霍
·阿卡蒂奥第二,但他觉得生气的是,竟发现身穿绿色衬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奥雷
连诺第二”名字的手镯,而另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孩子却说“奥雷连诺第二”是他
,尽管他的手镯上刻着“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名字。从那时起,谁也搞不清他们
谁是谁了。即使他长大以后,日常生活已使他们变得各不相同,乌苏娜仍旧经常问
自己,他们在玩复杂的换装把戏时自个儿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永远乱了套。在孪
生子进入青年时期之前,这是两个同步的机器。他们常常同时醒来,同时想进浴室
;他们患同样的病,甚至做同样的梦。家里的人认为,两个孩子协调地行动只是想
闹着玩儿,谁也没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圣索菲娅给他们每人一杯柠檬
水,一个孩子刚刚用嘴沾了沾饮料,另一个孩子就说柠檬水不甜。圣索菲娅·德拉
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里放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乌苏娜。“他们全是一路货,”乌
苏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疯子。”随后,混乱更大了。在换装把戏玩过之后
,名叫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长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亚一样魁梧,而名叫
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孩子,却长得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瘦削;孪生子唯一共同之点
,是全家固有的孤独样儿。也许,正是由于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乌苏娜
以为孪生子在童年时代就搞混了。
他俩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战争最激烈时表现出来的;当时,霍·阿卡蒂奥第二
要求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允许他去看看行刑。尽管乌苏娜反对,他的愿望还是
得到了满足。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浑身哆嗦。他宁肯呆在家里
。十二岁时,他向乌苏娜打听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纸儿嘛,”她回答
,“梅尔加德斯的书,还有他最后几年记的古怪笔记。”这个解释不仅未使奥雷连
诺第二平静下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缠着不放,坚决答应不弄坏任何东西,
乌苏娜终于把钥匙给了他。自从梅尔加德斯的尸体抬出房间,门上
挂了锁,谁也没有再进去过;门锁生锈的部分已经凝在一起。可是,奥雷连诺第二
打开窗子的时候,阳光随着就照进了房间,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哪儿也看不到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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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尘土或蛛网,一切都显得整齐、干净,甚至比安葬那一天还整齐干净;墨水瓶里
装满了墨水,没有生锈的金属闪着光彩,霍·阿·布恩蒂亚熬水银的熔铁炉仍然有
火。书架上立着一些书,精装布面由于时间过久已经翘起,象晒过的皮肤那样黝黑
,若干手稿还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这个房间尽管锁了多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
其他的房间还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过了几个星期,乌苏娜拿着水桶和刷
子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她发现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奥雷连诺第二埋头阅读一本书
。他不知道书名,因为封面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书中的故事:有个故
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桌边只顾吃饭,每一粒饭她都用大头针挑起来吃;另一
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他向邻人借了做鱼网用的铅锤,然后拿一条鱼酬谢他,而
这条鱼的肚子里却有一枚大钻石;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幻灯和
飞毯。他觉得惊异就问乌苏娜,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说,这些都是真的,许
多年前吉卜赛人曾把幻灯和飞毯带到马孔多。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世界正在逐渐走向末日,那些个东西再也不会到
马孔多来啦。”
书中的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书页残缺不全。奥雷连诺第二看完了书,决
心识破梅尔加德斯的手稿,但这是不可能的。一页页手稿犹如挂在绳于上晾干的衣
服,上面的字儿更象乐谱,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个炎热的响午,奥雷连诺第二正
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梅尔加德斯双手放在膝上,坐
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仍然穿着那件旧式背心,戴着那顶帽
馅宛似乌鸦翅膀的帽子,苍白的鬓角流着汗水,好象暑热熔化的脂肪,——这吉卜
赛人正象奥雷连诺上校和霍·阿卡蒂奥儿童时代看见的那个样子。奥雷连诺第二立
刻认出了老头儿,因为老头儿的形象是布恩蒂亚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祖辈一直
传给了他。
“您好,”奥雷连诺第二说。
“您好,年轻人,”梅尔加德斯说。
从那时起,在几年中,他们几乎每天下午见面。梅尔加德斯告诉他天下大事,
打算把自己过时的才智传给他,可是不愿向他解释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满一百年
以前,谁也不该知道这儿写些什么,”他说。奥雷连诺第二永远保守这些会见的秘
密。有一次,乌苏娜走进房间,凑巧梅尔加德斯也在,惊骇的奥雷连诺第二就以为
他那孤独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然而乌苏娜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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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
“没跟谁,”奥雷连诺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这样,”乌苏娜说。“他也老是自言自语。”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实现了参观行刑的愿望。他至死记得同时射出的六发
子弹的淡蓝色闪光,记得枪声在山野里的回响,记得犯人惨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
,虽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儿;虽然人家已经把他解下柱子
、放进一口装满石灰的大箱子,但他还在继续微笑。“他没死,”霍·阿卡蒂奥第
二想道,“他们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样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厌恶军事操练
和战争了——不是因为行刑,而是由于刽子手经常活埋犯人。后来,谁也没有发觉
,霍·阿卡蒂奥第二开始在钟楼上敲钟,帮助“唠叨鬼”的继任
者——安东尼奥。 伊萨贝尔神父举行弥撒,在教堂院子里照料斗鸡。格林川尔多·
马克斯。上校发现这种情形以后,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干
的是自由党人厌恶的事情。“其实,”霍 。阿卡蒂奥第二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保
守党人。”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恼怒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把这桩事情告
诉了乌苏娜。
“那更好,”她赞成曾孙子的行为。“但愿他成为牧师,上帝终归就会保佑咱
们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准备让霍·阿卡蒂奥第二参加第一次圣
餐礼。神父一面修剪斗鸡脖子上的毛,一面给他讲教义要则。当他两人一起把抱蛋
的母鸡放进窝里的时候,神父就用简单的例子向他解释,在创世的第二天,上帝是
如何决定在卵里孵出小鸡的。那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已经开始显出老年痴
呆病的初步症状;几年以后,他竟胡言乱语地说,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时取得了胜
利,登上了天国的王位,而且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诱入圈套,没向任何人暴露他那
真正的身份。在这个良师坚持不懈的教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