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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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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然而最失望的是乌苏娜:她把第一卷录音带放进钢琴,想让雷贝卡和阿玛兰塔
婆娑起舞,钢琴却不动了。梅尔加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衰老已极,却想用往日
那种神奇的本事把钢琴修好。最后,霍·阿·布恩蒂亚完全偶然地移动了一下卡住
的零件,钢琴就发出了乐曲声,开头是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却涌出混乱不堪的曲
调。在随便绷紧、胡乱调好的琴弦上,一个个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岭
寻找过海洋的二十一个勇士顽固的后代,没去理睬杂乱无章的乐曲。舞会一直继续
到了黎明。
  为了修理自动钢琴,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回到了马孔多。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协
助他拾掇琴弦;听到完全走了调的华尔兹舞曲,她们就跟他一块儿嬉笑。意大利人
显得那么和蔼、尊严,乌苏娜这一次放弃了监视。在他离开之前,用修好的钢琴举
行了一次欢送舞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雷贝卡搭配,表演了现代舞的高超艺术
。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在优雅和灵巧上可跟他们媲美。然而舞蹈的示范表演不得不
中止,因为和其他好奇者一块儿站在门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个女人揪打了起来
,那女人竟敢说年轻的阿卡蒂奥长着娘儿们的屁股。已经午夜。皮埃特罗·克列斯
比发表了一次动人的告别演说,答应很快回来。雷贝卡把他送到门边;房门关上、
灯盏熄灭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流山了热泪。这种无可安慰的痛哭延续了几天
,谁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玛兰塔也不明究竟。对于雷贝卡的秘密,家里人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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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奇怪。雷贝卡表面温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
经是个漂亮、强健、修长的姑娘,可是照旧喜欢坐在她带来的摇椅里,这个摇椅已
经修了不止一次,没有扶手。谁也猜想不到,雷贝卡即使到了这种年岁,仍有咂吮
手指的习惯。因此,她经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躲在浴室里,并且惯于面向墙壁睡
觉。现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们一起在摆着秋海棠的长廊上绣花时,看见
园中湿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垒起的土堆,她会突然中断谈话,怀念的苦泪就会梳到她
的嘴角。她一开始痛哭,从前用橙子汁和大黄克服的恶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
身上出现了。雷贝卡又开始吃土。她第一次这么做多半出于好奇,以为讨厌的味道
将是对付诱惑力的良药。实际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来。但她烦恼不堪,就继
续自己的尝试,逐渐恢复了对原生矿物(注:未曾氧化的矿物)的癖好。她把土装
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们最难的针脚,一面跟她们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说是值不
得为他们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时却怀着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觉,悄悄地把一撮
撮泥土吃掉了。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牺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
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余味在她嘴里留下了温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这泥土
的余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头所踩的土地息息相连,她从这种余味中也
感觉到了他的脉搏和体温。有一天下午,安芭萝·摩斯柯特无缘无故地要求允许她
看看新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贝卡被这意外的访问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气地接待她
。她们领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让她听了听自动钢琴的乐曲,拿柠檬水和饼干款待
她。安芭萝教导她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魅力和良好的风度,这给了乌苏娜深刻
的印象,尽管乌苏娜在房间里只呆了几分钟。两小时以后,谈话就要结束时,安芭
萝利用阿玛兰塔刹那间心神分散的机会,交给雷贝卡一封信。雷贝卡晃眼一看信封
上“亲爱的雷贝卡·布恩蒂亚小姐”这个称呼,发现规整的字体、绿色的墨水、漂
亮的笔迹,都跟钢琴说明书一样,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怀里,同时望着安芭萝
·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无穷的感谢,仿佛默默地答应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密友。
  安芭萝·摩斯柯特和雷贝卡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在奥雷连诺心中激起了希望
。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麦黛丝,可是没有见到她的机会。他跟自己最亲密的
朋友马格尼菲柯·维期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都是马孔多建村者的儿子,名
字和父亲相同)一起在镇上溜达时,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里找她,只是发现了她
的几个姐姐。安芭萝·摩斯柯特出现在他的家里,就是一个预兆。“她一定会跟安
芭萝一块儿来的,”奥雷连诺低声自语,“一定。”他怀着那样的信心多次叨咕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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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字儿,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装配小金鱼首饰时,忽然相信雷麦黛丝已
经响应他的召唤。的确,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他举眼一看,看
见门口的一个姑娘,他的心都惊得缩紧了;这姑娘穿着粉红色玻璃纱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里面去,雷麦黛丝,”安芭萝·摩斯柯特从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
干活。”
  然而,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回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
说道:
   “进来。”
  雷麦黛丝走了进去,问了问有关金鱼的什么,可是奥雷连诺突然喘不过气,无
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想永远呆在这个皮肤细嫩的姑娘身边,经常看见这对绿宝石似
的眼睛,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对于每个问题,这声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
仿佛对待亲父亲一样。梅尔加德斯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正在潦草地画些难以理
解的符号。奥雷连诺讨厌他。他刚要雷麦黛丝把小金鱼拿去作纪念,小姑娘就吓得
跑出了作坊。这天下午,奥雷连诺失去了潜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怀着这种耐心伺机
跟她相见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专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麦黛丝叫来,
可她不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店里找她,在她家的窗帘后面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
室里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倒也减轻了他那可怕的孤
独之感。奥雷连诺一连几小时呆在客厅里,跟雷贝卡一起倾听自动钢琴的华兹舞曲
。她听这些乐曲,因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曾在这种音乐中教她跳舞。奥雷连诺倾
听这些乐曲,只是因为一切东西一-甚至音乐一-都使他想起雷麦黛丝。
  家里的人都在谈情说爱。奥雷连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倾诉爱情。他把诗句写在
梅尔加德斯给他的粗糙的羊皮纸上、浴室墙壁上、自个儿手上,这些诗里都有改了
观的雷麦黛丝:晌午闷热空气中的雷麦黛丝;玫瑰清香中的雷麦黛丝;早餐面包腾
腾热气中的雷麦黛丝……随时随地都有雷麦黛丝。每天下午四点,雷贝卡一面坐在
窗前绣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书。她清楚地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前来马孔多每月
只有两次,可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它,以为它可能弄错时间,任何一天都会到达。情
形恰恰相反:有一次,骡子在规定的日子却没有来。雷贝卡苦恼得发疯,半夜起来
,急匆匆地到了花园里,自杀一样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和愤怒地哭泣
,一面嚼着软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给蜗牛壳碎片割伤了。到天亮时,她呕吐了。她
陷入了某种狂热、沮丧的状态,失去了知觉,在呓语中无耻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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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怒的乌苏娜撬开箱子的锁,在箱子底儿找到了十六封洒上香水的情书,是用粉红
色绦带扎上的;还有一些残余的树叶和花瓣,是夹在旧书的书页之间的;此外是些
蝴蝶标本,刚一碰就变成了灰。
  雷贝卡的悲观失望,只有奥雷连诺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天下午,乌苏娜试图把
雷贝卡从昏迷状态中救醒过来的时候,奥雷连诺跟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和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现在,这个游艺场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开的
小房间,住着一个个单身的女人,她们身上发出萎谢的花卉气味。手风琴手和鼓手
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这些人已经几年没来马孔多了。三个朋友
要了甘蔗酒,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尔多是跟奥雷连诺同岁的,但在生活上比他老练
,他俩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们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容颜枯槁、镶着金牙的女
人试图抚摸奥雷连诺一下。可他推开了她。他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麦黛
丝,不过愁闷也就减少了。随后,奥雷连诺突然飘荡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
候开始飘飘然的;他很快发现,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胧的灯光里晃荡,成了混沌
、飘忽的形体,他们所说的话,仿佛不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他们那种神秘的手势
跟他们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诺把一只手放在奥雷连诺肩上,说:“快
十一点啦。”奥雷连诺扭过头去,看见一张模糊、宽大的面孔,还看见这人耳朵后
面的一朵假花,然后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时那样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苏醒过
来。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衬衫,光着
脚丫,披头散发,拿灯照了照他,不相信地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站稳脚根,抬起了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但是清楚记
得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把这个目的密藏在心的深处。
  “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说。
  奥雷连诺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和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这时,皮拉·苔列娜只和自
己的两个小儿子住在一起;她什么也没问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床铺,用湿布擦净他
的脸,脱掉他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精光,放下蚊帐,免得两个儿子醒来看见。
她等待留在原先那个村子的男人,等待离开这个村子的男人,等待那些被她的纸牌
占卜弄得蒙头转向的男人,已经等得厌倦了;等呀盼呀,她的皮肤已经打皱了,|乳
房干瘪了,心里的欲火也熄灭了。皮拉·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了奥雷连诺,把一只
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母亲一般温情地吻了吻他的脖子,低声说:“我可怜的孩子,


”奥雷连诺战粟起来。他一点没有迟延,平稳地离开了岩石累累的悲袁的河岸,恍
惚觉得雷麦黛丝变成了无边天际的沼泽,这片沼泽洋溢着原始动物的气息,散发出
刚刚熨过的床单的味儿,他到了沼泽表面,却哭了。开头,这是不由自主的、断断
续续的啜泣,然后,他就难以遏制地泪如泉涌。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痛苦和难受。她
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他把似乎使他难以生活下去的隐衷吐露出来。接着,皮
拉·苔列娜问道:“她是谁呀?”于是,奥雷连诺告诉了她。她笑了起来;这种笑
声往日曾把鸽子吓得飞到空中,现在却没有惊醒她的两个孩子。“你先得把她养大
,”……皮拉·苔列娜打趣地说。可是奥雷连诺在这笑语后面觉到了深刻的同情。
他走出房间时,不仅不再怀疑自己的男性特征,而且放下了几个月来心中痛苦的重
负,因为皮拉·苔列娜突然答应帮他的忙。
  “我跟小姑娘说说,并且把她和盘端给你。瞧着吧。”
  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时机并不合适,因为霍·阿·布恩蒂亚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雷贝卡热烈的爱情暴露以后(这种爱情是无法掩藏的,因
为雷贝卡在梦中大声地把它吐露了出来),阿玛兰塔忽然患了热病。她也受到爱情
的煎熬,但却是单相思。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了一封封炽热的信,倾诉空恋的
痛苦,可她并没有寄出这些信,只把它们藏在箱子底儿。乌苏娜几乎没有精力同时
照顾两个病人。经过长时间巧妙的盘问,她仍然没有弄清阿玛兰塔精神萎靡的原因。
最后,她又灵机一动:撬开箱子的锁,发现了一叠用粉红色绦带扎着的信函,其间
夹了一些新鲜的百合花,信上泪迹未干;这些信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
但是没有寄出。乌苏娜发狂地痛哭流涕,叱骂自己那天心血来潮买了一架自动钢琴
,并且禁止姑娘们绣花,宣布一个,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的女儿们放弃自己的
幻想为止。霍·阿·布恩蒂亚现在改变了原先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看法,赞扬
他操纵乐器的本领,可是他的干预毫无用处。因此,皮拉·苔列娜向奥雷连诺说,
雷麦黛丝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虽明白这个消息只会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还是决
定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把父母请到客厅进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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