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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你进来吧……”兔子的声音很不确定,她并不清楚为什么我又突然间对她冷淡了下来,不吃她每天早上拿来的早饭,不跟她多说一句话,甚至看到托马斯的时候我再也不踢它了。
“不,晚上酒吧见。”我重新戴上墨镜,把兔子一个人留在那里呆立不动。
七点钟的时候,Bad Blood人还很少,我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来,要了杯“螺丝起子”,坐下来就开始发呆。
这阵子兔子一直显得闷闷不乐,她好像是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又变成了以前那个刚刚到水城、对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充满了警惕和敌意的V。偶然在走廊上相遇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委屈,她总是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的眼睛,但那单纯如水的眼神碰到的永远只是冷冰冰的漆黑镜片。我向她礼节性地点头,然后漠然走过。我不能相信她,我心里的疑问比她更多:为什么这样一个孩子会藏有这么深的秘密?这个初涉世事的小姑娘,真的像我怀疑的那样握有水城的秘密、一步步给我设下圈套布下陷阱?她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我感到疲惫。在水城穿流的人群中,我总感到有人在跟踪我,感到那些陌生的目光都别有用心,我经常神经质地猛然回头,神经质地听别人的谈话,神经质地突然在街上奔跑起来。不不,兔子并不是那个被孤立的人。每天她仍然蹦跳着出门,笑眯眯地和包子铺的老板娘打招呼,在广场上喂鸽子,和那些滑板少年说笑,拎着大袋食物平静地穿过十字路口。她的世界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不安全,没有不信任,没有恐慌。
孤立无援的人是我。
我不能从皮特那里得到任何线索,不能和他有更多的亲密,因为我开始有点怕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安心接受兔子的“关怀”和“好意”,不能和她亲密地拉着手走到唱片店去,也不能相信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人。我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扶在大腿上的那把手枪上,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迅速拔出手枪,指着一个向我问路的老太太或者从酒吧的昏暗光线中突然跑出来和我搭讪的年轻人。到了晚上我就失眠得厉害,总觉得窗外有晃动的影子,觉得门锁在响,尤其是我的脑子里总盘旋着那么多那么重的谜团,我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写着托马斯,皮特和兔子的名字,又狠狠地把这些名字涂掉,纸都被划破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崩溃了,线索停滞不前,我却每天都被自己吓个半死。那天在兔子房门口偷看到的那一幕,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至于仓库里那些诡异的镜子,在我第二天又去查看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被摘去镜子的墙上露出一块块没有灰尘的白斑,是镜子留下的印记,而整个仓库看上去那么脏那么空洞,像一个麻风病患者那样让人恶心。这笔账,想来应该记在托马斯头上吧。站在那个空荡荡的仓库里,我突然想起我一直以来习惯性的错觉,那就是托马斯不是猫,不是那只我每天伸脚就去踢的猫,而是一个千年的魂。可兔子和皮特应该也是和这件事情有关联的吧。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这时候兔子拎着小手提袋走了进来,四处张望着,显然眼睛并不习惯这里的昏暗灯光。我朝她挥挥手,她这才看到我,紧张地笑了笑走过来坐下。
“你喝酒吗?在日本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喝酒吗?”我把酒单扔到她面前。
“Snowball。”她小声说。
“服务生!snowball!”我朝远处的男招待喊了一句。
我透过烟雾看着她,她一直低着头,手紧紧抓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提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睛看着我,“V,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这里!”这时我突然站起身来朝刚进门的皮特招手示意。皮特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兔子回头看到他,表情愣了一下,皮特也愣了,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走到桌子旁坐下来,他的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敲打桌面了。
“那么,给我来杯伏特加先。”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酒单对招待说。
我把胳膊架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皮特点完酒,抬头对我笑着。
“哦,对了,这个是兔子,我的好朋友,住在我隔壁。”我指着兔子对他说。
皮特转头看了一下兔子,“嗯我们见过。”
兔子的表情很紧张,看了看皮特,又看了看我。这小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吧。
“是吗?哪里碰到的?”
“有一次我去找你,你不在,在走廊上见过一次。”皮特轻描淡写,耸着肩膀靠在桌子上。
“那就好了。兔子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想,应该让你们认识一下。这样更好了,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我歪过脑袋看着兔子,兔子笑着,也不说话,端起杯子啜了口酒。
“兔子,我向你郑重介绍一下好了。他叫皮特,是我的男朋友。”说着我就凑过去亲热地搂住皮特的手臂。皮特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认识挺长时间了,我也挺喜欢他。关键是这个男人他对我着迷,不是吗?宝贝儿。”我把下巴放在皮特的手臂上看着他,对他撒娇。“那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了吧,我在这儿坐着,他过来跟我搭讪,借口就是要借个火用。挺俗套的小伎俩不是吗?”
我继续跟皮特亲热,用头蹭着他的脸,皮特喝着酒也不说话,眼睛一直看着远处跳舞的人群。
“兔子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喜欢他吗?他不是很英俊吗?”我看到兔子一直盯着我和皮特,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尴尬。这种表情再明显不过了,任何一个小姑娘在看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和其他女人亲热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压抑不住的嫉妒和愤怒。
“哦,我忘了,你年纪还小,不该让你看见这些。”说着我直起身子拉了拉衣领。皮特好像如释重负,干咳了几声。
我坐回自己的位子去,靠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这两个人。皮特大口喝着酒,不时用眼睛瞟着兔子,兔子却一直坐在那儿,眼睛盯着桌面。我猜如果她现在抬起头来,那眼睛里一定溢满了泪珠。不过现在她哭或者不哭都无所谓,起码我要知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兔子小姐,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啊。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皮特终于找到话要说了,兔子却猛地站了起来,拎起包冲出了酒吧。
我倚在沙发上不由笑了起来。“那姑娘爱上你了,不是吗?”
皮特重重放下杯子:“那么你承认我是你的男朋友咯?”他嘴边那最常见的坏笑又浮了上来。
我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这就是我喜欢小姑娘的地方,她们从不怀疑你,她们爱你是真心真意全心投入的,她们从不像你这样狡猾。只是她们的眼泪,哦我受够了。”他坐到我身边来,抓着我的手,玩着我手上的戒指。
“那现在呢?她好像哭得很伤心呢。”我笑着对皮特说。
“她是你的好朋友啊。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她爱的是你,可不是我。”
“你可真够聪明的,你怎么发现的?”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皮特的心,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女人的直觉。”我告诉他。
“可是你结婚了,不是吗?”他把我那戴戒指的手指摆在我面前。
“你认为我还能见到我的丈夫吗?”
“有我在,就不可能。”他大声笑了起来,“你也爱上我了不是吗?你快承认吧,承认你爱上我了。这再明显不过了。这出戏是为了什么?这出戏就是你的表白不是吗?”
“哈。”我也笑了。从我认识皮特以来我就知道他是个自大狂妄的人,“我得承认你比我还聪明。”
“不不不,”皮特摇摇头,“是爱情让你变得愚蠢了。你始终是女人,女人的弱点就是爱情。因为所爱的人她们会发疯,会抓狂,会胡思乱想,会自我折磨,也会折磨她们爱着的那个人,为他受伤害,为他流泪,为他抛弃一切,为他去死。”
“哦,可怕极了。”我被他脸上的得意表情逗得咯咯直笑,我承认他说得没错,完全正确,可这话放在这个时候从他口中说出来,多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我的一切疲惫和辛劳,甚至现在和他这样亲热地搂抱在一起,都是为了我所爱的人,可这人并不是他。
“是啊,多可怕啊。可这可怕的厄运已经降临到你头上了。晚啦,一切都晚啦。当你发现你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甚至因为我和别的姑娘在一起而感到愤怒,感到妒忌,我,皮特,已经成了这噩梦的根源,我已经是你的男朋友了,这噩梦让你发抖,让你开心,让你感到幸福不是吗?”
“男朋友?”我得控制住这个妄想狂不要让他再无中生有下去了。
“嗯?还不满足吗?那么,未婚夫?”他甚至拿起我的手去吻,看到那个黑宝石戒指,他就厌恶地把那只手甩到一边,捧起另一只手吻了下去。
“好,现在我可以做一个未婚夫应该做的事情了吧。”他看着我,“你这个该死的,把你的那掩饰自己内心的墨镜给我摘掉。快,现在我们去我那儿……”
“不不,那位兔子小姐说不定现在已经把我的房间砸得一团糟了,或者她现在已经在房间里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不不,我得回家去看看她。”
我不指望从皮特口中套出任何有用的话来了,这个假想症患者,这个自以为是的“情圣”,要么就是他的演技太高明,要么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为爱情而生的瑭璜。我从桌子上拾起香烟和打火机,吻了皮特一下:“那么,明天见宝贝儿。等兔子不再生我的气,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好吧好吧,”皮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你知道你不可能逃掉的,我不可能让你一次又一次逃掉。V小姐,你的末日就要到了。”他用食指恶狠狠地指着我,随后又抱着我热吻起来。
我笑了。这个无赖。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内疚。兔子的表情已经暴露无疑,她只是一个动了情的小姑娘,一心喜欢皮特,而皮特却是这样一个对女孩的真心已经不为所动的情场老手。最残忍的人还是我,把她骗到酒吧来,让她看着我和皮特的亲热。其实我心里早已料到她和皮特很有可能就是一种可笑的恋爱关系,可为了更加确定,我还是演了这样的一出戏给她看。我想兔子一定恨死我了,从我到水城的第一天起,她好像就把照顾我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感谢过她或者对她有任何报答的表现和举动,那天在Jane’s Addiction的演出我救了她,她说谢谢的时候那种真诚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掉。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只身从东京前往札幌却掉进了这样一个世界的姑娘,那我所做的一切都太过分了……我要向她道歉吗?我要再次信任她吗?我希望这样,可我却不敢。水城把我多疑的性格培养到了极点,在这里,跳舞的梦露和派瑞·法瑞尔都会出现,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一切都像一场冗长的梦那样……
不过即使我下定了决心想和兔子重归于好,我也没有机会了。兔子的房门大开着,她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托马斯蹲在窗台上,保持着招牌姿势向窗外的一片灯火张望着。
“兔子呢?”我走进去问托马斯。
“应该是我问你吧。是你约她去了酒吧。”托马斯回过头,慢条斯理地说。
“我问你现在,现在她在哪?”
“她好像很生气,拿了东西走了。”
“走了?走到哪儿去?”兔子的房间和往常一样整洁,没有任何迹象能看出她收拾了行李匆匆离开。
“这我就不知道了。问问你自己的心吧,V小姐,对她冷漠的人是你,伤害她的人是你,现在让她哭着从酒吧回来离家出走的人也是你。”
“那么让你去仓库的人是她吧。”来吧,托马斯,是时候我们亮亮底牌了。
“我要去哪里,不是她可以决定的。”托马斯从窗台上跳下来,直挺挺地朝我走来。对,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托马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千年,而兔子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
“那么那些镜子呢?”
“上帝给你好运气让你找到那个地方,但这好运太微不足道了。你不可能占有那仓库,那镜子,不可能,上帝不允许你这样。为什么?你要问为什么是吗?因为在水城,我就是上帝。”
它把爪子翘在我的靴子上,仰脸看着我,而它那金黄色的眼睛,也放射出一种狂妄的光来,直直地盯着我,我感到背后一阵寒意,却不知道这只猫的表情里蕴含着什么。
“告诉我水城的事情!”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