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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乐乐放下手,有点尴尬地微微鞠躬:“爷爷好。”
“嗯。”老人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仔细打量余乐乐一眼,转身走了。直到听到楼上响起关门声,余乐乐才长舒口气:“吓死我了。”
“爷爷还是那么威严,”徐茵耸耸肩,看着连海平:“再看看你,真不像是连司令的孙子。”
“徐茵你凭什么抱怨?我爷爷对你比对我好多了,当年那些瑞士糖——”连海平蹬着徐茵,说了一半咽住了。
徐茵大笑:“连海平你还记仇啊?那我去告诉爷爷是谁因嫉妒生恨,把他种的樱花树苗给拔了的。”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乒乒乓乓的声音再次响起。
离开连海平家后,余乐乐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爷爷一直都是那么不苟言笑的么?”
徐茵点头:“其实也真是很奇怪,他爷爷对别人家的孩子慈祥得不得了,对自家的孩子就特别凶。我小的时候他爷爷出国,带回来好大一包瑞士糖,全都给了我,一颗都没给连海平留。说是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呵,把连海平馋的。”
“那你给他了么?”余乐乐很好奇。
“给了啊,”徐茵理直气壮:“我把所有的糖纸都给他了,我就很严肃地告诉他,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
“恶毒的女人啊!”余乐乐想像一下连海平的表情,忍不住笑。
“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徐茵撇撇嘴:“其实他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就知道可以保送到军医大学了,可他自己抵死不从,说是要考地方院校。他爸爸以为他要学经济子承父业,才做通他爷爷的工作让他放弃保送。可是谁知道高考后报志愿,他居然报了师范学院中文系。这下子他们家算是天翻地覆了,据说一见面就吵架,他爷爷的砚台都砸了三个。”
徐茵越讲越忿忿难平:“高三暑假两个月,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晚上看韩剧看到那么晚,上午睡懒觉,我妈都不管我,可是连海平那个烂人居然能每天早晨都到我们家敲门,你不给他开门他就一直敲下去,还说我见死不救什么的。我爸给他爷爷做过参谋,我妈不好意思轰他出去,他就把我们家当避难所,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睡……”
余乐乐微笑着听徐茵讲那些陈年旧事,似乎一个小小的连海平就站在自己面前,性格顽皮,神情倔强。
徐茵看看余乐乐,似乎看透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叹口气道:“乐乐,我跟你说实话,连海平这人真的挺不错,虽然他不是很帅,可是模样还算对得起观众吧?你看看咱系男生的质量,论气质、论模样,真是一级不如一级。加上这人踏实可靠,家境好却不张扬,所以他在师妹当中口碑真是不错。这样的人,如果你不要,还有很多人抢着要呢。你听我句劝,人总要往前走的,再美好的东西,如果不适合你那也没用。”
余乐乐沉默了。
似乎还记得于叔叔说过:最适合你的,未必就是你最爱的。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荡漾起隐隐的痛感,不得不承认:离开许宸的时候,那些希望仍在,那些期待仍在,似乎只要自己肯等下去,他终有一天会从大洋彼岸回来。
可是,一旦自己选择了重新去爱一个人,那些昔日的希望、那些美好的期待,是不是就从此变成小人鱼的肥皂泡,永远在蔚蓝大海中消失不再?
是真的,就要彻底放弃曾经那些最美好的年华么?
心底漫过些许琐碎的痛,梗住人的喉咙,涨涨地麻木。
轻轻的,就听到徐茵叹息:“乐乐,别怪我说话直,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愿意等下去,恐怕他也不一定会坚持到底,这世界上没有‘绝对’这回事的。”
那一瞬间,余乐乐的心突然疼起来,她似乎终于直面这个事实:许宸,你终究有一天要娶一个女孩子的吧?那时候你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嫁给你的那个女孩子,从此她生活在你的生活半径之内,而我只能张望,永远都无法靠近!
你的家,我的家,都好像孙悟空给唐僧划下的那个圆,自我保护,却也画地为牢!
许宸,我只要一想起将来有一天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就心疼得无法忍受。
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们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周末,余乐乐一个人去扫墓。
父亲的墓在凤凰山公墓B区156号——凤凰是涅磐后才可以永生,是这个意思吧:栖息在这里的人,虽然不在了,却又仿佛永远都在。
因为刚刚过了清明不久,扫墓的人并不多。安静的墓园里,余乐乐带一束白色的百合,静静地坐在墓碑前的石台上,就好像小时候自己总是喜欢坐在爸爸腿上一样。
“爸,我给你带了百合,你认识么?你肯定不认识,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白色,像你做实验时候要穿的袍子嘛。我去花店看,黄色菊花有点像硫,蓝色妖姬像硫酸铜,红色康乃馨像三氧化二铁。你肯定会这么觉得吧?”她轻声抱怨似的嘟哝:“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心里只有你的实验室。”
余乐乐伸出手摸摸贴在石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微笑着,好像在默许这个答案的正确。
“你想不想我啊,爸爸?”余乐乐把脸凑近墓碑,把耳朵靠上去,空谷里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你说很想我?”余乐乐满意地看着父亲的照片:“我就知道。”
她叹口气:“这里真安静,也没人陪你说话。”
沉默了很久。
“爸,我和许宸分手了。”终于,终于,还是说出来。
“本来想带他来看你,可是都还没来得及,”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睛开始发酸:“爸,其实我特别想他,有时候我想就是去偷偷看看他的背影也好,可是我不敢。爸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看省内的新闻联播或者天气预报,看见省城就会觉得很亲切。因为他在那儿,那儿的所有消息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是爸,我只要一想到将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我看见他也只能很客气,我就特别特别绝望。”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爸,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将来有一天,我站在他面前时却只能像陌生人一样客气地打招呼……这种场景太残忍,我真的不敢往下想了……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是恋人了,怎么办啊爸爸?”
泪水终于涌出来,她抬手擦,可是越擦越多。寂静的山谷中,呜咽声变得清晰寂寥,阳光那么明媚,可是只衬出寂寞的影子,那么长。
“我最近心里很乱,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告诉你。爸,我该怎么办?”
“我自私又贪婪,我明明没法给连海平什么承诺,却总是从他那里找依靠。”
“可是,如果我们在一起了,那我和许宸就真的完了。爸,我不舍得……”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爸,你倒是告诉我啊!”
“爸,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抬头,疲惫的目光看向远处:“我真的很累,爸,真的很累。”
“爸,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她伸出两只手揽住墓碑:“听见你回答我啊,咳嗽一声也可以。”
四周那么寂静。
“可是你这样不说话算什么?”
余乐乐抬起手,轻轻碰碰墓碑:“你还是不理我,爸。”
夕阳渐渐把满山绿色松柏染成红色,墓碑上笼了金色的边缘,余乐乐用手触一下,指尖上也就染了璀璨的金色。
“电影里,女儿结婚的时候是要爸爸把女儿的手递到新郎手心里的,可是你不在,谁把我的手交到新郎手里呢?”泪水沿脸颊滑落,坠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余乐乐站起身,用手擦干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转身下山。漫长而寂静的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应和着这墓园的清静,就好像喧闹城市外的世外桃源。
真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虽然总是习惯在卧室里的桌上放一枚硬币,可是,你从来没有回来这个世界过。
是中了电影的毒吧:大一时和同宿舍的女孩子们一起看VCD,是《人鬼情未了》。看到萨姆变成幽灵回来看未婚妻美莉时,她不相信他是真的在身边,他便用手拿起一枚硬币。美莉只看见一枚硬币在空中飞舞,顿时泪如雨下。
于是,便总觉得你会回来。总是把硬币放在桌子上,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可以让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过。
爸,我很想你,每当遇到挫折,每当遭遇不幸,每当感觉孤独,我就更加想你。
可是,你在哪里?
而我,我该怎么办?
15…1
大四飞驰着到来,考研、找工作,许多人都披星戴月,神情恍惚。余乐乐依然在复习英语四级,没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攻克那么艰难的堡垒,任远气得捶胸顿足:“余乐乐,你专业课这么好,不考研太可惜了!”
也是熟悉了,余乐乐直接回瞪他:“就我这英语成绩,凭什么考研?”
任远气不打一处来:“早让你好好学英语你不听,你要是早把四级过了,现在都保研了!你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余乐乐想想那些被幸运保研的同学,心里有一点点羡慕与一点点嫉妒,可是嘴上仍然很硬:“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什么时候失足了?”
正斗着嘴,连海平推门进来:“任老师,我得请两天住宿假。”
任远趁机长舒口气,把矛头对准连海平:“你考研么?”
“考啊,”连海平一边递假条一边看着余乐乐笑:“闲着也是闲着,不就100块钱的报名费么?咬咬牙,交了!”
任远欣慰之余又想起余乐乐,指着她对连海平说:“听说她是你徒弟?你这个师傅是怎么当的?她英语四级到现在都没过,专业课这么好还不考研,你说你这个徒弟怎么这么没有上进心?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余乐乐么?”
余乐乐笑嘻嘻地坐在一边,连海平看她一眼,苦着脸对任远说:“别提这事儿,第一次当老师就遇见这种败笔,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了。”
余乐乐咬牙切齿地瞪连海平,连海平没反应,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走过去敲余乐乐脑袋一下:“别在这磨洋工,快回去复习去!最后一次拿学位证的机会你都不珍惜,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余乐乐扁扁嘴,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什么时候英语四级能和学位证脱钩啊?”
任远哭笑不得:“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被连海平拖出门去,任远看看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连海平问余乐乐:“真不考研?”
“不考!”余乐乐头也不抬,斩钉截铁。
“其实,你专业课那么好,应该——”连海平犹豫着想做动员工作。
话没说完,就被余乐乐喊停:“好了好了,都离开办公室了,怎么任远的魂还飘在我旁边?你们两个属唐僧的啊!”
她瞪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连海平看一眼,憋不住笑。
“笑什么?咱班考研率已经达到85%了,少我一个又看不出来。我这种人,就算考了也是做分母,唯一的作用就是降低咱班的考研命中率,何必呢。”她若无其事。
连海平皱皱眉头:“余乐乐,这可不像你。”
余乐乐笑笑:“哪样才像我?勇往直前或者急流勇进?我老了,没有那么多的激情和勇气了。”
连海平叹口气,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保守,怕输,怕一败涂地,”她幽幽叹口气:“你也知道,考研英语和大学英语四六级根本就是两种风格,以我的能力,选择其中的一种攻克就很了不起了,不可能两者兼顾。”
她扬起头,看着他微微笑:“两害择其轻,我还是去祸害英语四级吧。”
他看着她,终于还是点点头:“四级其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肯定能过,相信我。”
他的脸上有自信的神采,摆一副“哥俩好”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
余乐乐冲他笑笑,抬头看窗外深秋的天空与明亮的阳光,恍惚间,似乎时光停顿,然后悄悄滑到若干年前。
那时候,她穿深蓝色校服裙,也有个男生站在她身边,微笑着告诉她:你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相信我。
他的面容明朗,他的声音和煦,他的微笑如阳光穿透绿叶,洒一路静谧的暖意。
时光荏苒,如今,那些面容不再,那些声音走远,那些微笑,除了梦里,再也留不下温暖。
或许也是临近毕业的缘故,206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