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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凭平生之力踮起脚跟走,前面那只水桶总要和楼梯碰几碰那水也就泼出来了,而肩头上的一块肉也始而痛,继而麻,而那楼梯是有二十几级,每上一级两桶水的重量就加了几斤,爬到最上一级,宾泽霖已经喘不出气,不得不想放下来歇息一会了。
“呀!看不出宾泽霖有这样大的力气,挑这么一担水上楼来!”
赵先生拎着浴布在房门口等他,这样吃惊地说。
这一声赞美使宾泽霖不好意思把肩头上的一担水放下来了。精神突然间振作起来,突然来了几分力气,肩头上的痛苦也仿佛是没有了,一直挑到浴室里去。
“,你老人家洗澡吧。”
他把水倒到盆里去了,恭恭敬敬来到赵先生面前,想接赵先生手里的浴布,但是他的后脑壳里有些在发痒,两条腿也有些在发浮,他就知道已经受了些伤。
挑水的事情颇使宾泽霖伤心,但也有一件事令他感激:因为楼底下的学生一个一个在那里预备回去了。他们回去时的铺盖是要宾泽霖打的,打好了铺盖他们总给他一些钱。这个钱他并没有想到有,他接钱的时候心里很不安,想起“闹开水”,“不答应他们”一类的已往之事,更觉得对于学生有些抱愧了。
“你老要去叫车子吧?”
他含笑地说,他想多替他们做一件事才放心。
叫他打铺盖的学生非止一个,宾泽霖接到的钱也非止一两回。他接到了钱,就走到隔弄里,打开小竹箱,把钱藏在棉裤底下。学生给他的钱是铜板,铜板逐渐积得长起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就把棉裤压压好,轻轻的盖好竹箱。于是又把胡琴拿下来,挑水的事情倒也暂时忘怀了。
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到晚上,他拿一个洋瓶去买了半瓶五茄皮,加上两个咸鸭蛋,走到易先生的房里来。
“你老人家喝酒吧?易先生!”
他的右手擎着酒,左手捧着蛋,立在地板中央说。
“哪里来的酒?”易先生回过头来问。
“,我买的,我请你老人家吃。”他把酒和蛋送到台上去。
“嗳!你哪里有钱,为什么请我吃起酒来?”易先生笑着和他客气。 “……”他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易先生,他的面孔有些发红,然而他的心里欢喜得在发跳。
“你自己也来喝一杯。”易先生笑着说。
“我是不会喝酒的,你老人家!”他有些局促起来了,恨自己不会吃酒。
“你家里住在长沙哪一乡?”易先生吃着酒,和宾泽霖攀谈。
“我们不是长沙乡里,是湘潭乡里。你老人家到我们乡里去过夏吧?乡里比城里凉快……”他想尽情地把他乡里的景致说给易先生听,但是易先生又在发问:
“你们家里的房子很好吧?”
“乡里的房子是不及城里的,哪里有这里学堂里的房子好。”他一边说,一边他的手举了起来朝四周划:“这种房子就是在长沙城里也找不出第二处来,乡里哪有这种大房子!”
“宾泽霖!”
忽然隔壁房里的邱先生在那里喊。他不能和易先生攀谈了,很有点恨邱先生,但是他已经答应了出来。
宾泽霖对易先生说学堂里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然而他住的那条隔弄近来变得反而不及乡里的房子了。一来窗眼太小不能通风,二来因潮湿而发出霉气,三来蚊子多起来,一顶破了许多眼的青夏布帐子已经失其效力,不适于晚上的睡眠了。宾泽霖不得不再作经营,晚上,到厨房里去掇两条凳到天井里去,上面搁上一扇门,就把草席铺在上面睡觉。睡在板门上,望见天上的星光也像乡里天上的星光一样闪烁而明亮,虽则旁边少了几棵树,但到过了十二点钟的时候,露水就把空气浸得凉凉的,所以宾泽霖睡得很舒服,有几回竟没有听见天明时的麦粉厂里的放汽声。
然而有一回醒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同了,他的鼻孔里有些发热,爬起来掮那扇板门,掇那两条凳子时,身体也软了起来。渐渐地,头里也重了起来,背皮上的筋是在那里往上面抽,皮肤里火也似的在那里烧,骨头里却冰也似的冷。他知道有了病了。能够挑一大担水上楼的人居然也有了病,他不敢声张,悄悄地到竹箱里去摸出铜板来,去买些黄糖和老姜来煨汤吃。
可是黄糖,老姜不见效,楼上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声音仍然在那里喊,挑一担水上楼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去做。于是宾泽霖很可怜,终日大粒的虚汗从额头上滴下来,身体如将化的饧糖一般的软下去。熬到夜静更深时,天井里是不敢去睡觉了,只好把席子搬到楼上图书馆里去。图书馆里的电灯不敢开,蚊子并不比隔弄里面少,他又只得去买蚊烟了。一个双铜板一圈的蚊烟只能点半晚,而每半晚又要点两圈,一晚点四圈蚊烟,四圈蚊烟就是四个双铜板,病是急切不能好起来,竹箱里的铜板却逐渐逐渐的短下去。他睡在阴森森的图书馆里面,呆望着那在蚊烟头上烧着的一点红光,一声声的咳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那几亩山地,一方菜园等等又在他头脑里转起来,他深深地自恨,戚戚地忧愁,恐怕自己碰到了破财运了。
宾泽霖真的碰着恶运气了!楼上的先生们日来喊他的时候不听见他高声答应,得叫他时候不看见他的面孔上的笑容,大家都说:
“冰淇淋变了!冰淇淋懒了!”
这声音传到事务主任周先生的耳朵里,周先生就打发王振生叫宾泽霖到他房间里去。宾泽霖见王振生来叫他,立时感到一种不吉的预兆。
他极想表明自己的病,但是看见周先生的可怕的面孔,竟没有说出来。周先生是没有多话可说的,结果他只好走下楼来,遭了这奇冤极枉,天地也变了颜色,他的脚又颤颤巍巍起来了。回头看看那扶梯,扶梯不做声,望望天井里,天井里的太阳炫得眼睛花,在地皮上走着,地皮也似乎生了角,他知道是完了。但是这是冤枉的,然而周先生是明明有理的,他只好恨自己的病,最可恨的是王振生。
他闷坐在床沿上,望着他的小竹箱,胡琴,旧洋瓶,旧铁罐出神,家里的几亩山地,一方菜园,老三忙不了的景象就在他的面前模模糊糊地展开来……然而这些似乎都靠不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易先生。他想:周先生可以做主,易先生也可以做些主的,他就愤然立起身,走上楼梯去。
但是易先生的房门关在那里,里面没有声音。他想用手去推门,又忽然地想:这样被人家斥退的事情还有什么面孔去对别人说,何况是易先生的面前。他的手又立刻缩了回来。抬头望望天,天的颜色很深而且苦。他微微地叹一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是这样的了!
又是一个礼拜四的上午了。宾泽霖孤凄到了万分,不和一个人说话,立在三区天井里的墙脚边,自己由自己的手从泥墙上拉下一根青草来,扭来扭去的出神,眼看着石皮走道上有一堆大黑蚁把一只大蚱蜢慢慢地抬过去。
太阳是照到正中了,厨房里有一阵油气飘过来。他恍忽若有所悟,决然旋过身去,把手里的青草丢到地上去,很不平地回到夹弄里去打铺盖。
拉丁区的案子
拉丁区的案子(1)
一
周先生足足用了六年的官费,这一学期的终结要回国去了。回国之后,当然要做一番有功于教育界的事业,想到这里,便先要有些预备工夫;第一,便宜了那鼻与嘴唇中间的一块肉,留起一簇蚕豆瓣大的小胡子;第二,委曲了那两条肥腿,到旧书店里去搜寻一些半旧不新的书;第三,费了几个黄昏的思索,写了许多卖弄自己满腹经纶的信;至于衣服一层,要等到了上海之后再做,因为价钱比较便宜。
到了上海,先吃了几顿中国餐,——在日本的饮食是异常清苦的——听了几天戏,又写了几封快信,然后,追在那些信的后面,乘江轮逆流而上,回S省去。
到了省城里,他的一班旧友——有嫉妒他的,有羡慕他的,有交情本来淡如清水的,有早已把他忘记而现在又想起来的……替他开了一个欢迎会。报纸上也登载了他的名字。同时N校的聘书也送到他手里来。事情是这样的顺当,周先生心中很宁贴,一面去寻觅一所住所,一面带信叫家里的妻子、儿女到省城里来,为的是既可免除两头兼顾之忧,又可以节省许多经济。
N校的校长冯先生,也是早年的留学生,素来受社会人士器重的人。这一次政府因为N校历年的学风太糟了,特地把这个重大的责任委托在他的肩头上,经过教育厅长的几次劝驾之后才肯出山的。冯校长有鉴于前任校长的徒劳无功的困难,知道非找一位精明强干的办事人不可,所以也像政府请自己一样诚笃地去请周先生。周先生也像冯校长一样几度推托,才接了聘书。
早几天,冯校长坐着包车去拜望周先生,磋商此后的计划。
N校所以不容易办的原因有多种:一层是缺少经济,用钱要少而适当;一层是学生太嚣张,非严格整顿不可;一层是教员多是外省人,也要设法联络精神;其余还有许多事情,都是难之又难的。关于这些重要问题,周先生颇费了一番精密的思虑,才想出几条妥切的办法来答复冯校长。冯校长听了,摇头赞叹。
开学了。周先生先到N校去认了一间雅洁的房间,再去拜望各个教员。他惟恐将来威令之不行,先要给人家一个深刻的印象,就装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各个教员见了这个肥硕的躯体,端庄的容貌,都带了几分敬畏,然而又有些讨嫌他。教员拜访过了,再到各处去看房子,身边带有一本小册子,把应该增加,减少,以及修理等事全上了册子,以便随时查看。还有许多许多事情,也都查问了一遍。一个礼拜光景,一切都有了些端倪。
N校的老章程,学生本来有个自治会,这自治会的势力,足以干预学校的行政,学生的嚣张性,也就是这样养成的。周先生很知道这层道理,却不能立刻取缔它,仍让他们保留,但开头就把他们的代表召集起来开个会议。先缓缓地演说了一遍,再替办事人方面解释了一番,取公开态度,提出几个问题来全盘讨论,等许多强词夺理的学生的理由纷然发出来了之后,他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逐条把来驳翻了。最后,又恐太伤了和气,将老早预备在桌面上的点心,亲自分给他们吃。再用“上课的时候是师生,平常的时候是朋友”的一句话来收了场。
这样一步一步做去,他觉得很不棘手,因而他的自信力又比初回国的时候强了几分。和他住得相近的几位同事,因此也说他办事很有力量,并且容貌,态度也不像个中国人——许多人好像知道中国人不是优良的人种,都以像外国人为荣——他听到这种私心自慰的荣誉,心中又添了几分办事的狂热。他常喜欢听见这一类的话,就常邀他们到卧房里去坐,让大家去鉴赏他那些精致的,文明的从外国带回来的东西,一方面告诉他们以出产,价钱,又使用给他们看,表示他的渊博,灵敏,有见识,而且大方。就是那搁在唇上的一瓣小胡子,也常在说笑话的时候,说这小东西很得女子的欢心的,并且引莫泊桑的“髭须”做证据;但这不过偶然说及,稍为正经的时候,就绝对不提。
他住的这地方是全校最高,最清洁的地方,是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N校的人称之为洋楼。电话室也在那里,会议室也在那里,陈列室,校长室,教员膳厅都在那里,可以说是全校的中心。和周先生一起住在楼上的,还有教务主任白先生,训育主任黄先生,历史教员姜先生,体操教员蒋先生。此外还有几个重要的职员,还有几个服侍他们的工人。
N校本是城东书院的旧址,后来加以刷新,改造,才成了现在的校舍,占地极大——据外头人说,可以叫人进去了不认得出来——自南至北,准有一里路长,因此房舍繁多,学生,教员的宿舍也不能在一处,分做几区住下。教员寄宿舍除洋楼外,还有五区,三区两个地方。但这两处都不及洋楼的房舍清洁,而洋楼最足以代表全校的精神。自从新校长接任以来,周先生做了总务主任之后,便带来一片新兴的气象:地板是冲洗了,墙壁是粉刷了,玻璃是明净了,整日里可以听见许多人来往着的稳而且健的皮鞋声音,晚上,在那雪亮的电灯光下面,照见一班先生们的白的面孔,蹙着眉头朝着桌面上办公。住在楼背后的几个工人,也不时悄悄地送茶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