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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悲伤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然是恋爱着银宝了。但是从一般的理论来说,大凡在恋爱的经过中虽则是忧愁或者是伤感,而这也不过在没有达到顶点以前的事,要是一达到顶点,那一定是所谓“浑身通泰”了,还有许多是经过了顶点便淡薄起来的呢,那么和妓女来恋爱,不消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顶点的,何况易庭波早已达到了顶点,那么何所用其忧愁呢?然而易庭波分明是忧愁得很,忧愁得几乎好像无处可诉其冤了,于是我一面想到他的历史觉得同情他,一面却暗中很有了些反感,我以为他这真成了“无聊相思病”了,即使说和妓女在恋爱,而这恋爱,也未免太苦而且太不值得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本有许多事不可解而且也看不透的。
我一面是这样想,另一面,因为曾经存过替他们两个撮合的念头,却也很愿意他这样做,同时希望银宝姑娘也和他一样。我以为,如果他们两面真的能够这样,真的是这样恋爱时,那照易庭波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妓女恋爱,倒是一种美丽的罗曼斯,正好像那些引人入胜的书上写着似的,成了一种传奇式的恋爱了,我这种素来不佩服浪漫派作品的人,也要五体投地十分相信而且拼命赞扬起来了。
因而,我来了一种好奇的欲望,我很想私下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情形。我忽然想起银宝姑娘的一个窗子的外面正是一条夹弄,从那夹弄里一定可以看见她房中的一切。于是在一天的薄暮,我特地叫了一辆车子,赶到南市场,偷偷地溜到那夹弄里,踮起脚尖,向里面直望进去,然而却不料我这条妙计正被华妈识破——真倒霉!她那山羊的头正搁在窗槛上!——她一看见我便叫起来道:
“咦!叶老爷!你干吗?快点进来坐吧,银宝姑娘正要找你,易老爷有几天不来了,快点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泡顶好的龙井茶给你喝……”
易庭波有几天不去?找我吗?这于我有什么相干?然而我也只绕过去了,一径走到银宝的房里。从来我都是陪易庭波去的,那天一个人走去倒有点生疏起来。我想华妈这匹牝山羊真冤了我,要我去看一会银宝的冰冷的面孔了,我便像走亲眷似的,正正经经跷起了一只脚坐了下来,而且拍马屁似的先开口说道:
“银宝姑娘,你好啊?很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但是银宝姑娘忽然已经不是先前的银宝姑娘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她对于我确乎也亲热起来了。开头便到床后面去拿出梯己的东西来给我吃,那是一封稻香村酥糖,还有一些冠生园的五香牛肉。
然而于她最要紧的是易庭波,她告诉我说老易(她早已不叫他易老爷,似乎尔汝相呼由来已久了)有三天没有去了。
“你(可怜啊!我听到她这样称我做‘你’时也十分愉快起来,惟天可表,我谁要她们叫我老爷呢!用‘你’才来得滋味无穷呢!)为什么不陪老易来?他有三天不来了!”她说,意思之间这三天之于她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
“啊?三天吗?我还以为他今天在这里呢,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何必在窗外看呢?我惭愧了!)”我说。
“这是上海带来的茶食,请吃点。”她用眼睛指着麻酥糖说(这却有点像正式人家太太似的,令我暗笑而又苦恼了!)“啊?你也不知道吗?你这两天没有到他(这简直用起‘他’来了,何等亲密而细腻呀——我想)哪里去吗?”
“没有去过,不知道,也许他这两天有点事情吧?”
“不会的。”她犹疑起来说,“也许——怕不要闹了病。”简直就关心起来。
“决不会生病,前天不还是好好儿的吗?就是生病,他和你这样要好,生病也要生到这里来的。”我拍马屁似的说。
“这倒未见得。”她被拍了一拍马屁却有点害羞地说,“老爷们能有几颗良心呢?把一颗放在我这儿了,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我们是妓女……”倒也有点感伤的神气了。
“没有的话,老易和别人不同,那么,照你说大概一定是生了病。”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怕是他害了病,要不然,我倒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那么我去看看他。”
在她这几句简短的谈话里面,我理会出她对于易庭波的情爱来了,虽则也不能不疑心这或者是出于她的做作,但从她的神气上,态度上,言语的意味上看来却是真诚的,而且她那历来冷冰冰的样子也不让我疑心到假情假义上去。我这样在暗中承认了她,同时却又好笑她过于相信易庭波了,他何以一定要因为生病才不到潇湘馆来呢?但我也不能断定易庭波不生病,他那种人——尤其在那种情形中确乎有生病的可能的。然而不管他生病不生病,我却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想如果易庭波真是因了她而至于生病,而她也竟因了他生病而这样关心他,这就显示出他们彼此的真意来了,而这便是我所希望他们的。
我立刻做出受人之托的诚恳态度,答应银宝说去“看看他”,便从潇湘馆出来,步行到易庭波那里去。原来不爱读书徒逞空想的我,一面走一面又不免把他们的事情加油加醋地想起来。我认真地思考,一时间像诗人一般,看得人生中的一滴眼泪也似乎十分庄严似的,把他们的事情庄严化了,易庭波固然被我认为一个因特殊的境地而酿成特殊性格的人,而银宝姑娘——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冷,那冷的印象对于我太深刻了!——也被我认为一个妓女中上品,甚至于一般女子中的豪杰了;但是一转过来忽然又糊里糊涂感到一种美中不足似的可惜,我可惜银宝无论如何终是一个妓女,又可惜他们何不早一点认识,如果她是个稍有知识的女子时,那不是更美满更有意思吗?
世界上的事情确乎有鬼似的,我走到易庭波的房里时便发现他真的有了病,他躺在一张小铁床上,羊毛毯子直盖到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如此模样——请大家诉诸想象吧,譬如易庭波这样的人正在病中时——的面孔半歪在枕头上。
“啊!你来得正好,生了几天病……这于我尤其寂寞了!”他看见我去,于是很快地伸出一只瘦的手要和我握手。
“真是一样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天起的呢?感冒吧?”我拉一拉他的手,顺便坐在他的床边上。
“大概是感冒?但是我并没有感冒,总之是疲倦,一月以来我每晚失眠,后半个月身体发烧,从前天起我便倒下来了。现在还是发烧,你摸摸我的手心看!”他说。
他不说倒不注意,他这一说时我觉得他的手掌正像烙铁一般。
“那你应该进医院,否则,……你吃了什么药?”我说。
“用不着进医院的,只有生病的人才知道自己的病状,吃药也用不着,如果不是要死的病它自然而然会好起来的。”他微笑地说。
“银宝姑娘倒惦着你呢!她在猜想你有了病,不想你真的有了病。”我说。
“你今天到她那里去了吗?”他注意地问,“然而我想从此以后不去了,虽则有点对不起她!”却又用犹疑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来呢?她真的惦着你呢!”我说。
“老实说吧,”他稍顿片刻之后说,“我这病是被她害出来的,而且也有点恨你,要不是你,我便不会认识她,要不是认识她,我便不至于这样苦,就是生病也一定生了别的病。”
“然则你是相思病了。”我不觉笑起来说,“你真的恋爱着她吗?这我也早就看出了一点,但我料不到你因此会生病,然而你这病却也生的值得的,她确也恋着你呢,这我今天看出来的。”
“她今天说了些什么?”他把头凑上一点问,但又立刻用手一摆说:“算了吧,拉倒,无论她真的假的,还是拉倒的好!何苦来呢?为了一个女子这样苦,竟至生了病!”又自言自语地说。
“哈哈,你真过于特别了!你和她……”我想说下去。
“并不是,并不是!”他微笑,却显然像是焦躁起来辩驳地说:“我是个薄命人!我的前半生是因为无父无母无家无室没有亲人而薄命的,后半世,我知道,是女子——她们使我薄命的!我和女子无缘,我不愿意为了她们来吃苦,还是硬着头皮过去吧!和尚不也是人么?”
他那天的话来得这样生硬,大概是因了病的缘故,但是这愤慨的话使我回想到他以前对我说的关于爱情上的话来了,他确是在几次恋爱上没有得到安慰,却增加了许多苦恼,这种话当然都是从那种事情上种了根的,但是他现在虽然这样说着,却显然还是自己压制自己的手段,是极不自然,是从变态的倔强中发出来的。
“但是她倒确乎丢不开你,尤其因为她是个妓女,我以为这倒难得……”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呢,”他又缓和起来说,“但是我想还是孤独的好,如果再下去,一定会弄到她跟我从良的事情,就以后,或者更有痛苦于现在的。”但他忽然又打断了自己的话,于是另外开头道:“请你拿杯水我喝,就在那桌子上。”
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
双影
双影(6)
六
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性交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
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
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
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