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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大和君达说话了,从前是常常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的。
君达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他好像看见那个朋友和他的妻子偎倚着坐在漂亮的房里,又好像看见他们穿着鲜明的衣服互相搀扶着在大街上走路,他恨恨地想起来道:
“这东西的命运比我好得多,既然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又有无穷无尽的钱用,这是从哪里来的一步运气呢?”
黄昏悄悄地从地上升起来了,晚霞照耀了不多时候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湿云又补足了那个空处,天色依旧很消沉,那可怜的房子看见他的主人从床上立起来,变得心灰意懒地在走来走去,这正和平常一样不是快乐的样子。
现在于君达最有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快要吃晚饭,那钟大概快要鸣起来了。
在他这肚皮空着的时候,有一种声音来填补了这时间的空虚,一个校役踏着楼梯上来,破开这房里的黄昏的空气。
“君达先生,这一封信是你家里寄来的吧。”校役也藐视了小君达,把那封信往他的桌子上一丢,又踏着楼梯下去了。
这是他一个远房姑母写来的信。他很早就知道她要到这学校里来当舍监,现在已经从T地到他家里来了,写的这封信是叫小君达明天回家去,她急于要见见她的侄子。
这是无关重要的事,对于君达的心理上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不过他也乐意看见他的姑母,这姑母他从来没有见过,只从父亲的口里听见述说过。
等他看完这封信,那吃晚饭的钟声在那里悠悠地喊起来了。
未亡人
未亡人(2)
二
电车从东边驶往西边去,君达坐在电车里。外面淫雨下得很是凄凉,A路一带立在道旁的树木被浸得湿漉漉的像褪了颜色的布,漆着柏油的马路上也浮上一层浅水,有些汽车要赶过电车去,发出幽凉而急促的喇叭声,把低洼处的水溅了起来。君达坐在车的一角上,并没有去注意那种天色,他的心里又有些快乐又有些忧愁混乱地扰乱着,他快乐的是即刻可以看见他的姑母,姑母之来虽则对于他没有什么好处,但他在这极平凡而烦闷的生活中是很欢喜去见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的。所忧愁的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那历来使他心寒胆馁的穷苦的家庭,他不是不爱他的家,但一见到那种寒酸的景象他的心里就要难过,他敌不过那难过,常常想躲避开来。
车停在A路口。他跳了下去,一阵急雨下得很是慌急,他匆匆忙忙走到家里去。
姑母到他们家里来自然是一件值得闹热的事,当然不能和平时一样沉寂的,他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内中有一派清越的妇人声音,他猜想这就是小姑母了。
他走到里面,房里早坐满了人,有许多亲戚都是来叙旧的,他的父亲母亲都在里面,大家都在谈着笑着,并且都在等着君达呢。
君达进来的时候,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看他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姑母是怎样一个人。他从前常听他父亲说他这远房的姑母是很好看,很能干的,昨天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想来试验父亲的话,当他进来的时候,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不认得的妇人的头上,那个妇人也在同一时间内把她的秀美的眼睛望着他——这就是小姑母了。
君达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小姑母,她的年纪不十分轻也不十分老,她的身材不十分高也不十分矮,不十分胖也不十分瘦,她的眉毛长而细,眼睛很是明锐,鼻梁饱满,嘴巴玲珑,更有一团年轻时候剩下来的风韵藏在为人所指不出的地方。她的态度十分安闲,说话尤其流利,是个妇女队中立得出来的人,是个可敬可爱的小姑母。
君达认得他的小姑母了。他笑着说道:
“姑姑的运气真好,姑姑今天来,今天就下雨,姑姑把雨带得来了。”
“你们看!他还说我呢,自己淋得像只落水的雄鸡似的!……”
小姑母一面看着大家一面回报君达的取笑话。她很爽利,有点“女中丈夫”的样子一面说就一面笑将起来,这笑的声音很好听,不晓得生来就是这样的呢,还不晓得是由什么方法练习出来的。
小姑母一点也不拘束,和君达说不上几句话,就问起学校里的事情。她像一个女教育家一样,问学校里的设备如何?学风如何?校长的学问和态度如何?教员有多少?学生有多少?凡所应该问的都问。君达告诉她学校是私立的。设备虽然不齐全也还不差,学生也不少,不过校长的态度不大好,太吝啬,太刻薄,所以教员都不大负责任。凡是他所想说的都告诉了她。而且他自己在学校里所处的地位也告诉了她。
“那么学校里的报酬如何呢?”小姑母好像很关心她的侄子,一边问君达一边看看她的哥哥和嫂嫂。
君达的父亲一提起这件事来就升了火,“好大的数目,二十块大洋钱!”他显出看不起人的样子伸出两个指头来说——那两个指头已经被烟熏黄了——接着手指缩进了袖管,把袖管拂了一下,像拂去一个苍蝇似的。
“这也太刻薄了!真是岂有此理啊!就是在你学校里毕业的学生哥也不止这一点价钱啊!”姑母愤愤不平,她对全屋里的人说,一如要请大家来评一评这个理似的。
“啊呀!要吃别人家的饭是难的!”君达的母亲深深地叹口气说。她那感伤的性情几乎要使她哭出来,似乎又要抹鼻涕抹眼泪了。
满屋的人就把言语集中在这上面,来批评这个学校和校长。小君达一听到诸如此类的话他的心就不安了。本来他今天打算来寻一点快乐的,不想话头又兜到他的身上,这里面用了许多“不得了”,“吃亏”,“受虐待”等不中听的字眼,他又看见他父亲的愤怒,母亲的愁肠,姑母的愤慨,所有的人的同情的面孔,他很觉得难受,只希望这能干的小姑母快些把话头兜到别方面去吧。
伶俐的小姑母果然如了他的意,因为大家知道她正要到这个学校里去,也就替她关心起来。她把这事看得很轻,笑着说道:
“我倒不计较这些事,钱多钱少于我毫无得失,我的出来也无非为闲散闲散。唉,你们不知道住在T地方是怎样的闷气呵,我是耐不住性子的,我赶紧想到这里来看看你们了。我看见了你们,大家说说笑笑多么高兴?——我的性子是这样的,啊,我们刚才又说了些什么?怎么又提起那种讨厌的事情来了呢?君达(她笑着对君达看)!高兴一点,一个人有穷的时候也有通的时候的,来吧,我们来说些别的事情吧。哦!记起来了,少卿(指君达的父亲)是顶爱听戏的,等天晴一晴我们上哪个戏园子去看戏吧!……”
君达的小姑母,她的名字叫做缦霞。但是人家都称她做章太太。她之所以被称为章太太的缘故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位状元的偏房。状元公在前清是个大才子,现在却成了个经济家。他的大才太向公众发展,对于私人未免疏忽了些,所以就酿成这次不得不和他的偏房——章太太生离的悲剧。状元公是大人物,大人物一点吹灰尘的事情也可以传遍天下的,所以他们这次分别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章太太一定有了对不起状元公的秘密事情他才不得不和她分离,因为状元公做事是诸凡照着礼数的。更有许多人传说当他们分别的时候还有过“从此以后彼此休想见面”的话,还有一箱子养老银子给章太太带出来的。不过其中实在的情形,我们却一点也不能够知道,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过报,而捏造是很罪过的。
章太太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年轻时有很好的家庭教师教过她.她能够写很娟秀的字,能够做很工整的诗,还能够画很幽雅的画,能够绣很细致的花。缦霞这两个字是极和她的人相称的;但她却嫌这个名字太富丽,她切慕风雅,替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淡如”。每逢做了一首诗,画了一张画之后,便在底下写着这两个笔画和蚊子脚一样粗细的字,并且端端正正盖上一个小小的牙章。
当她知道这件事免不了要发生的时候,就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厌恶那豪富的生活,要出来自谋营生,就托那些朋友替她找一个切合她身分的位置。正当其时君达的学校里要请女舍监——本来的女舍监是男舍监的妻子,因为贫乏之故想攀高贵常常到校长家里去走动,却不料有一次反而触了校长太太的怒,她便不得不辞了职。校长听了太太的话要物色一位极有身分的女舍监,章太太的名字就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很信仰这个名字,于是章太太就动身到这里来了。
房里的人除掉小君达以外差不多都是愿意说话的,但在那口角上还有一个立在那里的人也和君达一样不开口。这是一个丫头,她的名字叫做秋香。君达的不愿意说话是听见大家说的话太不中听,她的不开口是因为身分的关系,许多客人在这里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她只好用耳朵听,但她的眼睛却时时望望小君达,好像在奇怪的样子,她的眼睛在说道:
“咦!怎么你也不开口呀!小少爷!”
秋香的年纪和君达差不多,她的父亲是君达祖父的书童,君达的祖父死了不久这忠直的仆人也死了,这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女孩儿就一直留在君达家里,和君达齐成长起来。她是个丫头,但是君达家里要这个丫头的缘故不是为的有钱,这丫头的甘愿留在这里的缘故也不是为的他们有钱,实在是主仆间的感情把两下胶结在一起。她没有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得,而她的心地是十分灵巧的,正像个聪明的鸟儿一样,虽则不通人的言语,而它却十分通灵性,有时或者还比人类聪明呢。
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
“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
“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
“那么去摆出来吧。”
“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
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
“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
“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
“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
“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
“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
“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
“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
“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
“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
“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
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
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
……
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
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
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
“新舍监先生来了。”
未亡人
未亡人(3)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