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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
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
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
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
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
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
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
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
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
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
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
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
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
未亡人
未亡人(10)
十
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
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
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
这一礼拜工夫他的趣味全集中在那套衣服上,预先就背着人学习打领结的方法,再去买那些零碎小东西,研究以后怎样保存的方法,老早就买了一具衣架子高高挂在床头。他一感到自己的侥幸时无端也会笑起来,时时用块布去擦擦皮鞋,时时望看那只装另外一双新皮鞋的匣子,时时去玩弄那具衣服架子。
那一向和他同甘共苦的房子因而也笑逐颜开,它暗暗地朝这主人望着,它那神气像跪在教堂里的人伸开两手向上帝祷告一般地喊道:
“主呀!你拿些纸来替我裱糊裱糊我的烂疮。拿些好看的东西来替我装饰装饰。这都是你的场面!”
君达在这时候默默地点头道:“是的,我也该把它整顿整顿了。”于是有一次他去买了几个镜框子,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个椅垫,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条毛毯……这样一次一次买下去,他这房子怕要引动无数人来参观,犹如到博物院里去参观一样呢。
校长先生也把他另眼相看了。学生也有点敬重他了。上一次开学校长请酒的时候他也列了席,甚至于那位庶务先生竟和他豁了一通拳,还有一位大教员竟注意到他的皮鞋,问他这皮鞋是什么地方买的。大家好像把他从前的样子忘记了。君达也忘记了从前的情形,那些旧衣服,旧鞋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在那房子里了。
君达证明了从前的思想,他断定衣冠楚楚的人才到处得到敬意的大道理,因而他再预备来穿更好看的新衣。
礼拜六早到了,然而裁缝失了约。这不是故意捣蛋吗?他到将晚的时候心就焦躁起来,时时到门房里去看看那裁缝来了没有。黄昏时更是坐卧不宁,终于只好先把那双新皮鞋穿着到路上去走了一会。
礼拜一的晚上,他正转着另一个念头的时候,那裁缝提着一个大包走上楼来。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裁缝一上楼就对他说。
君达没有工夫和他说话,目前最要紧的先要来试一试样子。镜子太小了,看不见全身,他就到隔壁房里去征求别人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这还可以吗?”他一个一个拉着他们问。
“阿拉店里的样子尽管放心末哉。”宁波裁缝跟在他的后面说。
“裤管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小五分就好了。”有一个人很内行地这样说。
但这时候不是改样子的时候,假使要改样子恐怕又要耽搁一个礼拜,君达决然对裁缝说把另外一套送来的时候再把这一套换去改。
于是君达关起房门来独自一个人做出各种姿势,他立着,他坐着,他又走几步小路,又开几个大步,转一转身,举一举手,或把衣襟敞着,或把外套搁在臂上,无穷无尽地都做了出来。到后来他又把它脱下,将裤子折得端端正正地压在箱子底下,把衣服上了架子,为的是免得把它弄皱了,明天还要穿呢。
他这一晚没有睡着觉,到五更时才睡去,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大礼服在一个什么地方演讲,不久他便醒了。
醒来时还很早,一种喜悦鼓舞他跳出了被窝,就来洗脸,梳头,穿衬衫,上领子,打结子,再穿上衣服。又把皮鞋擦得像上了透光漆的一般,他就走下楼来。
“这样早你到哪里去呀?”校门还没有开,门房从来没有看见他起过这样的早,被他惊吓了。但君达不理他,自己拨开门闩,走出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时觉得那道路不大合他的步伐,这是新皮鞋的缘故;他的筋骨不像往日一样轻松,这是衣服太小的缘故。但他正喜欢这一种紧小的好处,因为姿势已经完全改过了。他不敢开大步,生怕裂开裤子上的缝,不敢挺胸脯,惟恐脱掉一粒钮子,他留心前面的路,避开许多车子,那些车子刚从朝露未干的泥路上滚过来因而上面带有不少污秽,一触到他的身上他就完了。
一连去访了几个朋友,最后又无缘无故到那个讨了有钱的老婆而发扬起来的朋友那里去坐了一坐,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
然而当他穿了新衣服的第三天,忽然发现那衣服的肩头上有了一个小眼,这是香烟熏出来的。
这一个眼其实比一粒黄豆还要小,但君达看起来比车轮还要大,这一套衣服有了这一个眼好像全体被烧毁了一般,他大大地怫然不乐,他抚摸了半天,他忽然顿一顿脚,他又皱一皱眉心,他提着那衣服到隔壁房里来喊道:
“你们谁烧了我的衣服呀!”
“啊!你的衣服被烧去了?”有两个人被他这一喊吃了一惊。
但这句话使君达更怒:
“这不是一个眼,这是谁吃香烟吃到我的衣裳上去了!”
这实在是一个大疑问,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谁烧了他的漂亮衣服。但是君达睁着眼睛指着一个人说道:
“这一定是你,你这糊涂人一天到晚抽着烟,把我的衣服烧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抽烟的不是我一个人!”
“当然是你,没有别人!”
那个人——这是从前和他在一起闹风潮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没有被校长赶走——立了起来说道:
“就是我又怎么样?哼!你怕我不知道你这衣服的来路吗?老实说吧,这种衣服多烧掉几件也可以!”
君达的面孔涨红了,他大声说:
“你说什么,你的屁放清爽点!”
“哈哈!这是放屁吗?许多人都在放屁呢,大家都知道了,那个骚货!”
君达再也没想到会引出这种话来,那件衣服他已顾不得了,他把它丢开,他随手找到一把茶壶,便朝那个人的头上抛过来,“你这可恶的东西!”这声音和那茶壶一齐着在那个人的脑袋上。
“呸,你打……”那个受伤的脑袋摇了一摇之后便像个大铁锤一般飞到君达的身边来,于是两个人扭结在一起了。那件衣服早已成了他们的垫子,它的身上或者不止那区区一点小创伤了。
这是闹起来了,假使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他们将要演出一幕大悲剧,然而君达的手上已经被破了几处皮,这简直是流了一场血,从此以后他们就绝了交。
这事情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君达家里对于他起了疑心,说没良心的小君达在外面得了好位置瞒着家里,不把钱给父亲母亲用。
果真这是真的情形,父亲母亲对于儿子是不堪忍耐的。假使这是假的情形,君达的服装明明这样好看。他的父亲母亲因而愤怒里夹着伤心,父亲终日埋怨他的母亲,母亲终日埋怨自己的命,其结果,父亲常常叹恶气,母亲就伏在枕头上哭。
到他们不能忍耐的一天,君达的父亲用枝秃头笔潦潦草草写了几句话叫秋香送到学校里去着他的儿子立刻滚回来。
秋香晓得这事情对于无论哪个都没有一点好处,她一见君达就说道:
“你看!你这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君达看见那张条子知道他的家里此时被一股不可抑止的怒气涨满了。他近来操练出来的勇敢态度便被那几个大字打倒,他恐怖了,捏着秋香的手说道:
“他们在那里预备做什么呀?”
秋香看见他这可怜的样子倒有点好笑了。她扯去他那只手,笑道:
“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到家里去的,你怎么变得这般阔绰?”她又变成了沉静庄严的样子,“我从前不恨你,现在不能不恨你了。你自己看,你现在穿得那么好,——这是一个人应该这样的,但是你不能忘了家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是很苦的,你不应该一个人独自乐着,也得和你的父亲母亲分派分派呀。你记得么,在我们幼小的时候,你一看见你母亲哭着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将来一定使她快乐的吗?但是你怎么现在忘记了呢?假使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这也难怪,但你现在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你怎么不分些钱给家里,父亲呢,不去管他,他吃了两筒鸦片自然不值得齿他的,况且他是个男人,母亲呢,你不应该不管的,你要知道你那十五块钱实在不够开销呢。”她说到这地方悲苦起来了。
然而可怜的君达他把什么理由去对家里申说呢?他只得忧愁着面孔,捏紧着拳头,战战兢兢地回家里来。
那天是他们家里一个恶劣的日子,那房子也忧愁着准备来听许多愤恨以及哭泣的声音。当君达一边惊恐一边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已经摆好一个凶险的阵势。
君达的父亲以为这是一件整顿门庭的大事情,认为用家庭法律来教训子弟应该请几个族中人来做个见证,所以那个肥胖的姑母,已经像一个小孩堆起来的雪人似的重重地满满地嵌在一张大椅子里,还有那位高身材的姑丈,像一根大棍子一般假使横过来就可以打到君达的头。
君达一进来那房里的空气就起了大浪。
“你现在幸福呀!”他的父亲头一个虎起面孔哑着喉咙这样说。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