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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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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 

  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 

  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 

  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 

  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 

  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 

  “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 

  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 

  “……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 

  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 

  “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 

  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 

  “你看如何?” 

  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 

  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 

  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 

  “灵……珊……” 

  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 

  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 

  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 

  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 

未亡人
未亡人(14)

  十五 
  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 

  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 

  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 

  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 

  “……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 

  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 

  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 

  “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 

  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 

  “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 

   “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 

  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 

  “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 

  “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 

  “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 

   “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 

  “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 

  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 

  “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 

  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 

  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 

  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 

  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 

  “那两位Star①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 

  “林泽奇!秋姑娘!”学生里面便有人这样喊起来。 

  “到!都到!”只见张慧民从席中间直立起来大喊,他的眼睛明锐地朝灵珊望着,同时到碟子里去叉起一筷菜,于是这种点名的口气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痴笑,君达和灵珊的面孔上,都泛出不好意思的薄红。 

  但是这欢娱的时间终于不能持久,待到杯盘狼藉时,大家都要向衣架子那边去取帽子和外衣去了。 

  这样的离散老实使君达不欢,他留恋地从扶梯上走下来,希望灵珊小姐来和他说一句话。 

  “慢点走,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和他说话的人竟追到他后面来。他回头看时,那医生对他做出友情的微笑。 

  “你愿意就一脚事情吗;这不妨害你本来的功课。”医生接着说。 

  “……?”君达的贪心突然快乐地吃惊,一条腿便缩上一级扶梯。 

  “T学校托我请一个教员,我就想着了你,如果你愿意去,薪水是不用说的,省立学校无论如何比私立学校好得多,一礼拜十几点钟,你看……” 

  医生不必再说下去了,这一定是他这一年来的服装和态度收下来的莫大的效果,所以人家相信他确乎成了一位有资格的教员而推荐他了。简直又是一步非常的幸运呵!犹如有人拿着铜锤到他生命的铜锣上来敲了一下,他便仿佛已经看见了银钱的闪光,已经感觉到皮夹子沉甸甸的趣味,而且,一个伟大的希望也同时降临到他心坎中来。 

  他于是在那带有新春气息的黑夜中缓缓地走回来。这些时候,正是小姑母的胸中存着一点愁闷的黑点的时候,君达的前途却反而这样向更光明的方面开展起来了。 

  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虽则这足以夸耀别人也足以夸耀从前的自己,他却不愿意给小姑母知道,当这事的几度奔波几度接洽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那封聘书谨谨慎慎压到箱底里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他每礼拜乘电车到那边去上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到底为了什么不去告诉她,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不过总觉得以不告诉她为宜。 

  果然不错的,事情既来得这般凑巧,他的经济就正正式式地独立了! 

  两边合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他于是充其量地打扮起来,一起头就重新去做了一套颜色、式样和自己的体格、皮肤最相称的衣服,又去买了半打丝袜,半打手巾,又是花络络的手套,又是亮晶晶的皮鞋,帽子上有五彩的缎带围着,领带上有放光的别针,就是那眼睛虽则不近视而鼻子也还太矮,却偏要夹上一副夹鼻镜,而手表便时时在手腕上露出来。 

  其次他再来修饰肉体,每个礼拜要洗两个澡,化妆品成列地放在抽屉里面,早晨起来一个脸要洗个把钟头,墙头上大镜子旁边更有一面小镜子,为的是既可照见前面也可以照见后面。他又去买了一把烫头发的钳子把那头发弄成波纹的形状,又去买了副修理指甲的器具把十个指甲磨得像玉石一般。雪花膏便成块的往脸上抹去,香水从头上雨一般的洒下,因而当他走过的时候,别人的鼻管都不禁为之扇动起来。 

  然而不用多少时候,终于被小姑母知道了,而且她已经知道他这种过分装饰的用意了——她是怎样的忧心呵!——于是她终于问他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 

  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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