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
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人的态度道:
“那绝对不是的,我,不过我恐怕你要阻挡我又去做这种过分劳苦的事情,而我,却不能不劳苦,你看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难道就让他们去吗?”
但是她仍旧不能不诘问他那种细腻风光的装饰,况且他时时用手巾去擦掉面孔上的油光。
“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漂亮呢,你又不是一个女子,一天到晚用块手巾掩来掩去的!”
君达却笑起来道:
“可又来!这不是你教我这样的吗?你愿意我抹上一脸儿灰吗!”
“我不许你这样做!”她生气,然而笑着骂起来。
君达便靠在门上叹一口气道:
“唉!你放心吧,难道我会忘记了你!”
可是经过这样一番问答之后,君达的胆气却反而大了一点,自己对自己说始终有脱离她那威权的一天,那么何不趁势便摆脱了呢?于是他准备她的话语来得更凶一点,以便引起自己的愤怒和勇气来;然而,小姑母却还是忍耐着。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君达对于小姑母一天比一天疏忽。
这种做法于小姑母方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幸而天气已日渐和煦,她便叫陈妈把那张藤椅子渺渺无期地放在那临着花园一面的回廊上。下午时,她便带了一本书来此地看。她的秀眼常常从字行里面跳出来,向花园里面射去,凡是那亭子,那绿屏,那花台,以及一切花木俱收藏于她的眼底,她便依着人家走路的声音,谈话的声,衣裳摩擦的声音,甚而至于花枝的摇动,树头的飘拂也注意起来。
她一望出去而最容易接触着的就是那个亭子,那亭子在这些时候的傍晚,绿色的瓷瓦受着夕阳的斜照却反映出奇丽的红光。那红光的下面就盖没着许多女学生谈话的声音,许多声音的中间,就常常发出种锐利而轻狂的笑语,这就清清楚楚辨得出是灵珊的娇音。
“这是一套何等轻狂何等不爱脸的笑声呀!”她一听到这声音便愤怒地想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偏偏更轻狂更不要脸。
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倒又愿意她常到这亭子里来笑,然而灵珊竟有好几天不在亭子里笑了。而君达却愈变愈神奇的竟至不可捉摸了。自从那次和小姑母辩论过一次以后便再没有上她房里来过,除掉看见他挟着书本往课堂里去上课以外,其余的时间不知道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妈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来对她说道:
“他又出去了!太太!他不在房里!”
那太太便用尽力气坐到藤椅子上去,怨恨在她心中搅动,眼睛里透出可怜的潮湿的光亮,书本便从膝头上滑到楼板上去。
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
实则君达虽然很是忙碌,每天也总有一二次在自己的房里徘徊着的,这是已经到了开学后第八个礼拜了。礼拜六的傍晚,秋香又悄悄地走到学校里来看他。这丫头仍然噙着眼泪,咽着声音,诉说种种不幸之事,她说她年假中来看了他两次,但是没有见着他,也没有见着小姑母,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他们竟这样变得愈出愈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总之她的愚蠢的脑筋中觉得从此以后将有大不幸的祸患发生,因而她的话更来得愁苦了。
但是君达一看见她那样子就睁起眼睛来道:
“我对你说吧,以后请你少来走走,这是不便的,我决不是和你一样是个蠢东西,你所知道的我早已通通知道了,去吧,以后请你不要来!”
那可怜的丫头不禁落下泪来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变得这样强硬呢?……”她呜咽了。
君达怒上心来:
“住声!”为的是怕失了面子,就用擦面布把她的眼睛乱擦一阵推她下楼来,“再来我就揍你!”又低低添上一句骇人的话。
于是秋香吞声饮泣地走了。
君达就恨声恨气在房里踱着步,待他的怒气渐渐退下去时迟疑的神气又在面孔上泛上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他的鼻管微微发炎,血液也有点酵动,仿佛一个人受了凉而将要发病的样子,那封美丽的小信在他的指头上颤动着,他要决定这信还是送给她还是不送给她……忽然下课的钟声铿锵地鸣起来,一个强固的思想和这悠然的钟声一同闯进他的心里,他就急促着,慌忙着,颤动着奔下楼梯去。
一连下了三天细雨,第四天那太阳却一早就娇艳地升了起来,青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成了十分晴朗的晴天。小姑母在床上一醒过来时,就想到这是一个礼拜日。透过薄薄的窗帷望见一抹轻清的天空和两枝摇动的树头,就感到去年也正有这么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日,因为这样的一天,所以后来她就和君达去看电影,去游公园,结末就在亭子里接起吻来的,这些事情历历如在目前,而转瞬间却已经过了一年,现在又安得再有这样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她这一天就沉没到感伤的追慕中去了。下午时,她不禁起了一种纪念的怀想,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去了学校,缓缓走到那公园里去。
公园里的太阳和去年一样,树木和去年一样,游人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几天,一朵花也似乎是去年的花,一只飞舞的蝴蝶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只蝴蝶,就是那绕有一圈环形椅子的大树也在她的面前,她和君达坐在那椅子上的情形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呢!然而情调明明是两样了,那少年这时候不知道藏躲在哪里!
追怀的感伤把她困乏,她几乎想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去哭泣一场;但是她觉得那纪念尚没有满足她这悲切的诗情,还要到那个亭子里去纪念一番方吧。她就依着那条一年前曾经踏过的路,曲曲折折向亭子里去。
一桩非常之事竟打了来,她走到那一叠假山边就有一片情语将她骇住了。那亭子里早已有了人而且正在诉说绵绵不断的情话呢,于是当头一声刺心的声音就把她的小腿留住在那藏在葛藤里的一脉清泉的旁边,她的耳朵便直向亭子里飞去。
——格格格格……——这是灵珊的笑声。
——再不能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害病了,也许还会死哩,你再也想不出我相思你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晚上何尝好好地睡过一次觉……这是君达的声音。
——不用说了,我也是一样的,整整好几个礼拜我的眼睛前只有你的面光,但是我一看见你时又不好意思朝你望,我哪里知道你的意思呢……灵珊的声音。
——我不是天天要经过那个礼堂去上课的吗?我走到那里总是站定了等你走过来,你走过来时我的心里就跳了,等到你走上台阶时,我就望着你的脚,你的脚拖着一片声音,好像是“我爱你,我爱你”的样子,然而你偏偏不回过头来望我一望,也始终不表示一点意思,还有一次,在那花园的角上,就这单单我们两个人的那一次,我对你说了许多无须说的话,其实我就想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怕你万一对于我没有意思那我不是立刻会被你嗔怪起来吗……
——我想起来了,完全一样,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你的面孔那么庄严,做出那种先生的样子,我能够说“我爱你”吗?我只时时在心里想,你是我看见的所有男子中的最好看的一个人,我没有看见个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我如何才可以和你在一起呢?而你又是个先生……
“……”那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便坐了下去。
然而他们还是说:
——你还记得“双十节”演戏的那一天吗?那晚上,我真为你哭了一夜,还有去年的几个月中,我往往为了你夜里起来踱步,在露水底下月光底下,也哭了许多次,真的,我一直想着你,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自从看见了你以后一直是这样,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了一个你以来一直是这样……
——谁不是这样呢,我近来上课简直没有一点心思,还有许多同学笑我呢……
随后那情话越说越多,但是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一个时候变为沉默了。
忽然又有了声音,只听得有一个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的灵魂都被你拿去了……
——你叔叔今天不是要到G地去了吗?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动身吧?
那位太太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很昏乱了,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清潭里摇动,而一片波纹起来时又盖没了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那两条腿自己颤动着立了起来。
未亡人
未亡人(15)
十六
原来灵珊的叔叔——那音乐教员这学期中也兼到了别处的课,那地方离这里有七百里路,他只得把两处的功课平分了每个礼拜。礼拜日乘火车到那边去上礼拜一二三的课再回来上这边四五六的课,他到那边去上课的三个晚上,那卧房就空在那里。
那一天三点钟光景,那一位终年坐在门房里喝酒喝得浑身肿胀的门房先生看见音乐先生挟着一个皮包像医生出诊似的直挺挺地走出去了。隔了一点钟,又看见舍监太太异常忧郁地低着头走了进来。又隔了一点钟,君达先生又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再隔了一点钟,灵珊小姐又姗姗地走了进来。那神气真有些非常重大的秘密隐藏在里头,他便有点惊怪了。
这时候君达早已到了卧房里,一阵伟大的喜悦连那卧房也抖索起来。
几个礼拜以来他为求爱把精力耗费不少了,到今天大告结束时许多久蓄着的疲劳一齐发露到外面,觉得有点儿寒战,但是心里的热度却有加无减,似乎那火焰非烧到一样东西之后决不熄灭。
他觉得幸福极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成功得更伟大更可惊可叹的,他整个心儿跳跃出欢乐的呼声,他想将要怎样去保护她供奉她犹如得了个价值连城的奇璧一般。不用说他和一般在恋爱热度压迫之下的人一样,决不会去顾虑到一切的了!他异常惊奇这正式恋爱境地中的神奇好比惊奇那宇宙之不可测的一般。
于是他又深深地把这恋爱的经过回想了一遍,那种经过真个是异常的复杂,异常的劳苦,其中又带着多少多少的波折,然而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十分简单十分容易的,而现在竟这样成功了,决不是在梦中,刚才在亭子里的情形何等欢洽而心醉,她已经完全倾心于他了!他便低低地喊起来道:
“早知如此呀!早已成功了,往时可见我是何等的胆怯!”
他静俟那深夜的来临,及至看见两边寄宿舍里的灯火全都熄灭了时,就混在那黑暗中溜向音乐教员的小院子里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大胆从哪里来的。
他一踏进那小院落,只见枝叶繁昌,灯光明亮,玻璃窗中的情景一望无余。他的眼睛便灼然向里面烧去。看见灵珊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窗前,用她叔叔整理仁丹胡子的小木梳在梳她额上的短发呢。
已经没有迟疑的工夫,极急切似的神奇的勇气把他推到门口,腿部就忽然震动起来。
待到他用颤动的手把门反带起来时,灵珊便急速地将窗纱拉上,但是她低低说道:
“不能这样,我想了半天,实在不好!”好像很正式似的,她的态度倒反比君达宁静得多。
“总有一天的……”君达全身颤抖着。
“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
“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
“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
“随你的便……好吧。”
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
“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
“可以的,一定如此。”
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
“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
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
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
“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
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
“不爱!谁爱你!”
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