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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
“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
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
“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
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
“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
“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
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
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
……
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
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
“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
“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
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
“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
“……”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
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
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
“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
“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
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
“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
“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
“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
“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
“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
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
——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
——……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
“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
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
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
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
“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
“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
“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
“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
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
“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
“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
“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了。”
“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助长了它们的威风。
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
未亡人
未亡人(25)
二十八
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
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
他的母亲又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这儿子了。平常不见他回来,现在是这样的一副惨白可怜的形象,她不禁把怨恨他的念头消去了,仍旧用感伤的声音坐在床边来低低说了许多话,一面心头异常的忙碌,可是也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那老头子,君达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仍旧板着固执的面孔,整天用熏黄的衣袖捧着水烟袋,他说道:
“平常不想到家,这时候怎么回来了?你不回来也吧!”恶毒的眼睛老远眇着那一张四柱大床。
既然不能够进医院,便请了一个中国医生,那医生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老眼迷离,答应每天到他们家里来一趟。然而君达的病这次不见稍有起色,回家的第二天,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
因为要做疾病的费用,秋香连连出去借贷,于是那胖姑母,瘦长的姑丈,严肃的舅母,荒唐的舅父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抛掉古礼,对于这小辈的疾病也应该做一些慰问,便一个一个走了过来。只有小姑母不来,不知道什么缘故。
许多人都巴望病人霍然起床。可是君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如此,他已经自己做不到自己的主了。所有的能力,只好用眼睛看着那架于四根床柱之间的枕板上的花样,那花样正是八仙过海。他的眼睛失了神光,有时忽然一阵头眩,便看见那汉钟离的面孔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扩大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大家不知道,只看见他时时把脑袋在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