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一路挤过去。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大庆里之一夜
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
同时老五就丢了他,到后房里去招呼他们,前房来了三个女小孩,算是来服侍他的,她们的面颊上都起了一层鼻涕被风吹干而变成的壳,但是也都会倒茶剥橘子的,并且也竟会扑到他身上来,他没有事做,就要她们每人叫他一声。
“姨夫!”第一个叫,他摇摇头。
“爹爹!”第二个叫,他骂道:“岂有此理”。
“妈妈!”第三个叫,他笑了起来。
老五去了半天半天不来,忘记了他似的,他只听见她的细声音混在几种大声音里面,他又像受了一种轻侮,要想发怒,而一面又想这样发怒太不体贴她了,只好把怒气遏住,仍然和三个小孩子打混。
过了一会,听得老七回来了,后面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几个人要打牌了,在那里议论后面的房子太小,要和前的客人换一下房间,在这时候老五就走过来了。
这件事又使他知道了一点规矩,原来那地方的客人互相换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先由老五叫他仍然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而后拿一幅围屏来遮了他。在那彼此不相见的一屏之隔中,后面的客人到了前房,前房的客人就到了后房,但是竖在他旁边正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镜子里也看见了那几个客人的状貌,果然是三个身材高大,相貌魁梧的军官一类的人物。
他到后房时,前房就一片声音把麻雀牌撒在台上,洋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的光景,老五来了,她已脱了裙子,外面的皮袄也脱了。上身穿着一件水红的棉紧身,底下一条黑湖绉大裤脚管裤子,这样的颜色与打扮他虽然不喜欢,而穿在老五身上却又似乎相称的,于是他们横身在床上,很甜蜜地各人想些话来谈着,并且一粒蜜枣从老五的嘴里到了他的嘴里。
“睡觉吧,”老五说。
“好”。那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打了开来,他的身体便被吞了进去,……雪一般白的皮肤!蛇一般滑的肉体!芝兰一般香的气息!……
这也很奇怪的,这里面的情形竟超过他幻想之外,无论老五怎样竭力安排他,他心里头毫不会起一点特别的作用,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也不气喘,也不心跳。犹如做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如他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一样,结果只把一只手臂做了老五的枕头,他的身体被她的四肢包围着,浑身热得要出汗。
床面前一架时钟敲着两点钟的时候,他的酒意也渐渐地减退下去,抬着眼睛望望帐顶,似乎这件于他很新奇的事也曾经已经做过了的,帐子外面一盏雪亮的电灯,仍然在发着它热烈的光,忽然有一缕呜咽声隐隐约约被他听见。他以为是老五在那里哭,而这哭声却分明在帐子外面,他掀起帐子看,外面另外一个女子伏在茶几上,她的背皮一上一落地动着,非常哀切似的,前房的打牌声音仍然在响着,不过没有老七的声音……妈呀!妈呀!……这哭声吵醒了身边的老五。
“老七,半夜三更有客人在这里,哭什么?”老五抬开眼睛来说。
“小娼妇!你当心你的骨头!”前房忽然多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她像咬牙切齿下死劲地骂。
“规矩也不懂,老子来受你的气,操娘!”前房的客人发脾气,接着一块洋钱拍的一声着在台上。
“你的脾气发给哪个看,明天不把你撕破十七八片我不信!”前房的中年妇人继续着骂。
“尿眼泪这样多,去呀!去呀!”老五骂。
“我的场面没有你好,吃这行饭的人都是要场面好看的,哦哦……”老七还是呜咽着。
“……”
“……”
他越发睡不着了,他很同情于老七,但是没有他可以说的话,他只能劝劝身边的老五:“看我面上,不要骂她,苦来些个!”其实这种极平常的吵口并不用他担着心,等她们吵得疲乏了,也就自然而然的静了下去,都不做声了,老七也过去了,并且大家吃起粥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啦!不怕吃力的。”老五钻在他的怀里很体恤他似的说。
“啊!我睡不着,我听了她的哭声很难过,可怜的老七,你还要骂她哩,罪过的!”
“我不骂她了喂,睡着吧,我抱着你好好地睡过去啊!”其实她自己贪睡,她的眼皮一眨一眨的,声音也低了。
“啊!我欢喜你,你很像我的妹妹!你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哩!”
“妹妹!”
“阿哥!”她差不多已经睡着了。
他始终合不上眼,只觉得老五身上发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熨着他的胸膛,看看她两眼低垂的面孔,此时已变成了苍白,梦中时时转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寂寞地替她伤心不过,又替自己伤心,他觉得世界上最伤心的就是她们和他自己这两种人,虽然表面上,生活上看起来绝然不同,而被世人凌辱,轻侮而偷安苟活则同是一样,……他的眼泪止不住断断续续往下面流,一面轻轻的在她披在额上的几绺发上吻了几吻,又用手轻轻的替她捶着背……感伤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好像不多久,他又惊醒过来,帐子外面的电灯光已经变成了白天的日光,看看身边的老五,犹在昏迷不醒,他轻轻掀开帐子去看钟,已经有九点多了,他不忍惊动她,独自一个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朝着那面镜子穿衣服的时候,看看自己的面孔并没有清减一些,只有一种惭愧、感慨、留恋混合着的感情使他如醉如痴地不安,看见横在枕头上的沉沉睡着的老五,他很想叫醒她,对她告一告别,然而他又不忍,只好小小心心偷偷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心里极诚挚地说道:
“老五!老五!我深感你给我的一夜之恩!我永远把你的影子嵌在我的心上,我如今和你告别了,只希望能够在别的地方再碰见你,即使碰不见,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记的,祝你的身体常康,祝你的容颜不要衰退,祝你永把昨晚待我的样子去待别人,别人待你也和我一样!”
他又和昨天日里一样孤孤凄凄地走楼下来,在她们的门口找一点纪念,只见墙上钉着一条铅皮,写着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加上他昨天问到的地址,就是“大庆里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他就郑重其事的把这些字写上了他的日记簿子。
姐夫
姐夫(1)
一
“礼拜六那天到香云那里去睡一晚吧?”
今天是礼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