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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米头子、米妻、米篮子一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住家船和里面那捞起来的孩子一起烧成灰烬。渔网的烟火味、杂物的糊味、人肉的焦味搅在一起,像张追命的大鱼网罩在拴船桩子的高墩子上。
老米头子家这回遭的火灾叫“水上烧”。因手边没有盆儿、桶儿这类盛水救火的家什,满眼的大水,居然浇不灭这场恶火。米篮子还在徒劳地用手浇着水,扑鼻的烟火味呛得她只流眼泪。其实她已经哭不出一滴泪了,她和她爸妈一样心里在流血。这件事之后,米篮子觉得她家已经跟着那场火一起灰飞烟灭。妈妈从此没再说过一句话,整天闷坐着。爸爸老米头子原是个快活的渔人,如今眉毛胡子烧光了,脸上没有一根毛,整个头像只葫芦,外人看半眼都得慌。入了杨大家的叉鸡帮后,成了整天脸上不挂一丝笑的叉鸡手。米篮子也上了叉鸡帮的船,可她的鼻子里再也呼不去那搅在一起的人的气味———渔网的烟火味、杂物的糊味和人肉的焦味。
叉鸡帮是不让女人上岸叉鸡的。女人守在船上,带孩子,收鸡子。死鸡弄回来,赶紧烧水烫鸡子,拔毛,去内脏。留下当菜吃的,余下的宰杀好的鸡,抹上盐,储藏到大口坛子里。
到了偏僻的河面,再摊到船篷子上晒干。吃了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的鸡,赶紧扣好,放到船头船尾的甲板下。
这时的米篮子已经十四五岁了,这些杀鸡扣鸡的活计,对她来说就像梳根辫子一样顺手。叉鸡帮老大杨大长着黄鼠狼似的小眼睛,精明而又委琐。杨大也看出来了,米篮子这丫头机灵,模样也爽眼,能派更大的用场。杨大就让米篮子专门到溱潼镇上的烟馆里,收集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这一年,米篮子经常一人划只小划船,带上几只不花钱的鸡到溱潼去。叉鸡帮的船是要经常换码头的,米篮子从溱潼回来要是找不到叉鸡帮的船,就划到黄家墩子。因为那是杨大家叉鸡帮常落脚的地方。去烟馆的趟数多了,米篮子感到在里面等着拿米糕渣子的时候,自己鼻子里那人的气味就换成了一种奇异的香。
这奇异的香,给她一种快乐的情绪。她似乎忘了整天闷坐着的妈妈,成天脸上不挂一丝笑的爸爸。还有她隐隐约约感到的杨大馋馋的眼神,也没了踪影。米篮子甚至盼望在烟馆的角落,一直静静地坐着,不再离去。有一回,因为叉鸡帮的生意特别好,杨大又让米篮子多带上几只鸡上溱潼。临上小划船,杨大黄鼠狼似的小眼睛盯着米篮子发了酵的胸,要帮她拔船桩子。米篮子说老大你这么大年纪,歇着吧。杨大偏要帮着拔出船桩子,塞给米篮子时趁势捏着她的手。米篮子胸脯像两只小母鸡似的惊跳起来。她使劲地抽出手,忙去划桨。
小划船像只水鸟一样逃了出去。
打这一回起,米篮子变着法子赖在溱潼的烟馆里。有时她多带几只鸡送给跑堂的伙计,这样她就能驱走鼻子里那人的气味,闻到那种奇异的香。这奇异的香,给她一种快乐而安全的情绪。烟馆里的伙计告诉她,这奇异的香就是大烟的香。米篮子很羡慕那些能抽得起大烟的人,何况他们都半躺着抽,还有人伺候着。抽累了,就有人帮着揉捏两下。肚子饿了,就有人送上米糕。米篮子以为这些抽大烟的人都能成仙,可她自己不是这个命。本来她就是个机灵的人,如今长成大姑娘了,她的身体告诉她不能让别的男人沾了身,她想有个有力气的男人护着她,总不能天天赖在烟馆里白白地闻大烟。
有一天,米篮子拿了米糕渣子回来,不见了叉鸡帮的船。
按照约定,米篮子划着船赶往黄家墩。小划船像只燕子似的掠着水面,嘟嘟叫的小浪花在船头船帮边欢快地跳着。
快到黄家墩,见前面有人声喧哗。米篮子心头一惊,莫非是哪个叉鸡手被逮住了?米篮子赶紧划桨,两片桨扑着水,活像惊飞的野鸭扑腾着翅膀。
黄家墩跟开阁庄隔河相望。开阁庄像“会船节”上一只装饰繁盛的大贡船稳稳当当地歇在水面上。黄家墩则因为西北有一条大河汪北河横着,东南有方圆十八里的荒田草荡,活像“会船节”上除了篙子和桨其他什么都没有的“赤膊船”。原先在黄家墩跟开阁庄之间有座很大的石桥,据说是为了迎接某一朝某一位下江南的皇上而建的。那时侯,站在古城泰州的望海楼上就能看到这座石桥和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后来大概是被大水冲散了。有一年夏天,碌碡骨黄力宏带着小志仁下河游水,曾摸到那古石桥的桥桩。临上岸,碌碡骨轻飘飘地带上来一节石栏,说是用来做猪圈的栅栏。见石栏上的文饰煞是好看,小志仁不依,要碌碡骨帮他立在小河边的码头旁,由他搁鱼竿子、挂鱼篓子。这西边伸向荒田心的小河是用来运草料的,到了黄家墩脚下与宽阔的汪北河融汇。立在小河边西码头上的这根带文饰的石栏,从此成了黄家墩的记号。
米篮子划近了,看见了西码头上的石栏,赶紧拐进小河。
回头偷着一瞧,喧闹的人群集中在河的北岸。米篮子赶紧把船靠上黄家墩的西码头,船桩往石栏上一挂也来不及系。码头边,一只叉鸡帮的船都没影子。米篮子跳上岸,找块高地朝喧闹的北岸张望。
对岸喧闹的人群围着一个女人,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
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正瘫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没得命了———我要冲家败产了———”原来这女人从江南贩了一批石器:舂米的石臼,磨面的石磨,碾场的石磙碌碡,还有大户人家看护大门的石狮子。溱湖地界无山无石,这些东西算是稀罕物。这时正是农忙季节,贩石器的赶得巧能赚不少钱。看来这个贩石器的女人出门没看黄历,大江都过来了,倒是栽在汪北河里。两个伙计模样的人在劝着那女人,那女人自顾自地哭着。
站在这边的米篮子,断断续续地听清楚了那女人哭的原因,也跟着流起泪来,没个男人做主心骨,遇到这种难事儿,谁卖真心替她出头呢?“对岸出什么事了?”背后有人一问。
米篮子用手背擦了泪回过头来,见一粗壮的汉子光着膀子,反手夹着个小划船立在身后。这汉子正是“黄家班”误当“谢家班”那年倒退二十载时的黄力宏,我爷爷黄志仁的叔叔———力大无穷的“碌碡骨”。“贩石器的船沉了。”米篮子又看了那汉子一眼,那人浓眉大眼,黑黝黝的脸盘上竖着一圈黑漆漆的络腮胡子,觉得有些面熟。见米篮子打量自己,碌碡骨黄力宏咧着嘴说:“我就是这墩子上的人。我晓得你是老米头子家的姑娘。”
米篮子心头一惊,这个男人认识我,我怎么没见过他?
碌碡骨黄力宏把那小划船换到正手来夹。米篮子见状,随口道:“大哥好大的力道,站着说话也舍不得把船搁下来?”
碌碡骨黄力宏嘿嘿一笑,满口的白牙闪着银光:“又不重,省得烦,马上就下水洗船。”
米篮子也笑道:“难得出你这个大力士,这么大的力气去做做好事,帮那女人家捞石器。”
碌碡骨黄力宏又是嘿嘿一笑,满口的白牙闪着银光:“那不费事,可是我肚子饿了,谁给我吃饱饭?”
米篮子道:“我包你的饭。你这就下河去捞。”
碌碡骨黄力宏没言语,把那夹着小船举起来,架到旁边两棵邻近楝树的主枝杈上。那楝树枝叶繁茂,刚好罩着那小船,形成一个天然的小阁楼。“上去吧,好好看清爽,不许赖帐。”碌碡骨黄力宏对米篮子说。要说在船上,上蓬下舱,米篮子灵活得像只水獭猫。到了岸上就大不同了,总觉得不如在船上灵便,更不用说爬树了。
碌碡骨黄力宏蹲到楝树跟前,喝道:“上!”
碌碡骨黄力宏铜锣般的声音吓了米篮子一跳。她赶紧顺势踩着碌碡骨黄力宏的大腿、肩膀爬进小船。她感到刚才踩的不是人,而是石塔。她心底有点害羞浮了上来。“扑”的一声响,碌碡骨黄力宏跳进汪北河,北岸喧闹的人声立即被打断了。河面除了一个巨大的涟漪,还有几只漫游的鸭子,其它什么都没有。
米篮子左看右看,左等右等。北岸聚集的人齐刷刷地伸长了脖子盯着河面,几只漫游的鸭子也不见了。米篮子心里发了毛,她想起了她爸老米头子以前跟她说过的水獭猫的事。
那还是在渔船上的时候。有一回,养在水笼子里的两条大花鱼不见了。水笼子本来是吊在船梢舵旁的,行船的时候总有人掌舵,居然无声无息地丢了鱼。
老米头子低声对米篮子说:“鱼被水獭猫拖走了。”
米篮子那时侯还很小,便问:“水獭猫是什么?”
老米头子告诉米篮子:“水獭猫是淹死的猫跟水里的獭成亲养的,头像猫身子像獭,肚子饿了能吃一头牛。”
米篮子吃惊地问:“水獭猫能拖得动牛?”“水獭猫怪就怪在这里,它拖牛就变得比牛还大。”11“会不会吃人?”米篮子有些担心。“吃,最爱吃逞强的大男人。水獭猫的鼻子能变成两根管子,它拖到人,就用鼻子吸人的脑浆。水性再好的人,被水獭猫沾上了就完了。”“那它会不会上我家的船?”米篮子紧张地盯着爸爸。“水獭猫不敢离水,出了水它一两力气都没有。除非它成了獭猫精,修成了人形,力气跟人差不多。”老米头子这句话让米篮子安了心。
可眼下米篮子安不了心。是她要那壮汉下河的,万一这河里有水獭猫,那水獭猫又以为他是逞强的大男人,那可怎么得了?米篮子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心跳好像还带动了托着小船的两棵树也跟着晃动。米篮子觉得头晕目眩,只好闭上了眼睛。“嗷———嗷———嗷———”北岸传来起哄的声音。米篮子忙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头顶着一只石臼,两手各夹着一只石磙,直奔北岸河滩。那背影经霞光一照,整个成了一个铜浇的男人。碌碡骨黄力宏一趟又一躺地下河上岸,大概一个时辰,那沉船上的石器差不多被捞上了岸,那船也跟着浮了上来。
那女船主拉住碌碡骨黄力宏,给他磕头。碌碡骨黄力宏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大礼,忙叫她起来。“恩人,要我怎么答谢?”那女船主道。“谢什么谢,我能捞上来就捞上来呗。”碌碡骨黄力宏边摸边甩身上的水。“以后心不要大,少装点就沉不了了。”
那女船主还是不肯他走,非得要他开个金口。
碌碡骨黄力宏嘿嘿一笑,走到小山似的石器堆旁,挑了件守门的小石狮子夹在胳肢窝,又跳到河里,露着上半个身踩着水回到南岸。周围看热闹的一片叫好声。叫好的人哪个也不会想到,夹着小石狮子还能踩水这一高招是做给谁看的。
碌碡骨黄力宏水淋淋地走到米篮子跟前,“嘭”地放下小石狮子,仰头叫道:“给你的!下来吧!”
米篮子从小到大记不得有谁送过她礼物,这倒好,头一回送的就是这么重的礼。心头一热,有种冰凌落地喳喳响一样的激动,腾地站起来就要跳下来。碌碡骨黄力宏没等她跳,双手一托,连人带船一块儿端到地上。
米篮子盯着铁浇铜铸的男人,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下掉。
碌碡骨黄力宏见米篮子哭,没了主张。
米篮子哭着说:“你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出来,我以为你被水獭猫拖走了。”
碌碡骨黄力宏嘿嘿一笑:“水獭猫是我养的,它敢拖我?”
米篮子扑哧一笑,能把整船的石器捞上来的男人是铁汉子,水獭猫不敢逞强来拖他。米篮子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在她心底生了根的男人,居然还不晓得他的名字。“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大哥。”米篮子跨出小船。
碌碡骨黄力宏拍拍肚子朗声道:“先问我的肚子吧!”他的肚子里发出阵阵轰鸣声,像闷雷,不想听见都不可能。
米篮子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脸一下子红了。人家出大力捞石器,肚子早就饿了,何况快到吃晚茶的时辰了。可是帮里的船都不在黄家墩,怎么弄饭给他吃呢?这也叫忙中生计。米篮子想起小划船上有只熟猪头,正用荷叶盖着呢。那是从溱潼买回来做菜用的,够全帮二三十口的人吃上一顿。
叉鸡帮生意好的时候,经常弄只熟猪头回来换换胃口,天天吃鸡,都吃出鸡屎味来了。31“大哥,我船上有只熟猪头,我去拎给你,算顿饭。”溱潼街上的熟猪头是用五香、八角、串鼻香熏烧出来的,不用闻,想一想都会流口水。“反正不是你家船上的鸡就行。”
这话一出口,碌碡骨黄力宏和米篮子同时想起了一个人来。那人就是小脚四老太。黄家墩的人不吃叉鸡帮的鸡,也不坏叉鸡帮的事。连叉鸡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