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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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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七小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做新娘子本来就该脸薄。一听福奶奶说这么粗的话,羞得赶紧放下盖头。这蒋七小小脚没裹成,大户小姐的害羞功夫倒是练成了。
  福奶奶早就忘了几十年前自己也做过新娘,做新娘时也容易脸红,可眼下的事急得很:“放了屁,才能解晦气,去霉气。没屁,都要挣出个屁来。”
  蒋七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禁食,靠吃点红枣充饥,省得上了轿坐了船没法方便。这是娘家的教导,也是溱湖的老规矩,哪有新娘子呆吃饭的?不吃五谷香,哪有臭屁响?
  船头上男人们一阵阵的叫喊声蹦进船舱:
  “好运我留下!坏运到你家!”
  “坏运到你家!好运我留下!”
  轿子里,新娘子眼泪都挣出来了,就是出不来气。
  福奶奶急得两只馒头似的肥手抓牢轿子杠,猛吸一口气,像扎马步似的一蹲:“嘭!嘭——”一串闷雷般的屁声,震得喜船在水面上跳了两跳。
  福奶奶眼里放出了光,双只肥手啪地一拍:“新娘子放响啦!”一转身,爬出了船舱。福奶奶真不愧是开粮行的女将,胜过九张嘴的亲娘,豪气过人,关键时刻显了回身手。
  蒋七小感到脚都被震麻了。她以为是自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脸比荸荠还要红,好在有红盖头罩着,没人看得见。可她怕传出去被人笑话,更怕刘元金听说后笑她是“锣鼓庄的新娘子——屁功不得了”。这也是刘元金说给蒋七小听的一个笑话,惹得七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背过了气。也许是溱湖人整天闻香气、睡香觉惯了,过于文气了,偶尔倒喜欢瞎编出个粗俗的笑话来,换换味道。“锣鼓庄的新娘子——屁功不得了”,就是这样一个哄人发笑的故事。
  说是有一回,锣鼓庄新迎来个新娘子,头盖一揭开,把看热闹的人全镇住了,那新娘子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连她公公都看得有些头晕。过去新娘子未过门,很难得看到她的真模样。这也是“谈谎媒”也能说成的一个原由。那新娘子进了夫家的门还没满月,原本粉白娇嫩的脸就渐渐地蜡黄下来。公公心疼,又不便问儿子怕遭嫌疑。婆婆也看出来了,就对公公说你别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我好问她。婆婆拐弯抹角地去套新娘子的话,新娘子扭捏了半天才道出原委。她说不是婆家饭菜不香,不是新郎不懂人事,谁也没给她气受,她只是忍着自己肚子里的气,忍得脸色发了黄。大门不迈,房门不出,她不敢在屋内放屁,怕吓了全家。婆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至于吗,不就是个屁嘛,谁不放屁?你尽管放。新娘子接着说,我家是祖传的屁功,放起来不臭,可响动特别大,我娘家专门有间空房子备用。婆婆笑道,得得得,给你腾间厢房。
  新娘子激动地跨进腾空的厢房,反手带上门。近一个月的气,全积在肚子里呢。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还不爽爽快快地放一回!噼哩扑通锣鼓般的声响,引来好奇的公公。他推开窗子一张望,不曾想迎面一个大物件砸了过来。公公躲闪不了,仰面跌倒,鼻子差点儿都砸瘪了。原来是一只柳编的米篓子,被新娘子的尾气刮了起来,打中了她的公公。躺在地上的公公一时兴起,唱起了凤凰:
  呃噪噪,新娘子的功夫不得了,只凭一股气,米篓子刮飞了,公公打倒了。呃噪噪,锣鼓庄的新娘子——屁功不得了。
  锣鼓庄,原本是因为敲锣打鼓迎接青蒲角出的皇娘而得的名,后来竟被编笑话的促狭鬼附会到了身怀绝技的新娘子身上了。
  当年,蒋七小听这个笑话时,便怀疑是刘元金自己瞎诌的。如今,轮到自己做新娘,想不到也使了一回锣鼓庄新娘子的神功。上了岸,没走几步就跨进了刘家大门,拥入了新娘房。不用掀起红盖头,蒋七小就能猜到刘家不在溱潼街上。从晚茶时分到太阳落了山,周围没听见一声买卖吆喝,只听得刘家屋后不时有嚯当嚯当的浪头捶岸的水声。
  蒋七小一卦便算到九张嘴又做了一回“谈谎媒”。蒋七小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九张嘴对自己还会说骗;好笑的是娘家的嫁妆都够吃三年的,还怕我蒋七小会在乎刘家的家私。
  在前屋吃喜酒的人散去了,酒气冲到天井里,又冲到了新娘房里。蒋七小也有些醉了,她忍不住地自己揭了头盖,盼着新郎早点儿入洞房。
  新郎刘元金半醉半醒笑眯眯地进了新娘房,见蒋七小一脸红霞一身红嫁衣一副迷煞人的俏模样,不禁倚在房门口看呆了。
  蒋七小笑着问道:“发什么呆,头一回见到我啊?”
  新郎刘元金被说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我在等你讲故事呢。”
  “啊?”新郎官吃惊又迷惑。
  “‘九张嘴’说你家住在溱潼镇热闹的东街上,怎么我在房里坐了大半天,只听得屋后嚯当嚯当的浪头声?”
  刘元金一愣,一点点的醉意都吓得溜到铁脚板底下去了,赶紧给惯宝小透了家底。
  蒋七小嗔怪道:“你以为我贪图你的家产才应允这门亲事的?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吓人的、哄人发笑的故事多点,田产少一点有什么事?”
  铁脚板刘元金心头一阵惊喜,转念一想又有些害怕,要是让七小的六个哥哥知道了“谈谎媒”的老底,还不把刘家的屋给掀了、家给冲了?
  “你回家怎么说呢?”
  “就说进刘家门第一夜,坐着听你说了一宿的故事,连婚床边儿都没摸到。”
  刘元金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当新郎官,赶紧熄了灯,摸黑把新娘抱上了床。
  刘家屋后的溱湖,又传来嚯当嚯当的浪拍岸的声响。
  此时,美满的溱潼春月正照耀着柔情的溱湖,也照耀着初来乍到的时堰惯宝小蒋秋月的心房。过了三天,按老规矩新娘子该回娘家“还红”了。还红,意思是把从娘家带去的财气还给娘家,其实还隐含了给新娘回娘家告状诉苦的机会。蒋七小倒好,回到时堰的娘家,也没哭也没闹,一个劲地说好。她从心底认了这门亲,甚至还庆幸九张嘴有胆识做了这个“谈谎媒”。不然的话,夜长梦多,说不定被其他人家抢先提了亲,只落得个在梦里化成祝英台那样的蝴蝶,去找刘元金。何况新婚三日,善讲故事的新郎官身体也会讲故事,对新娘是百般殷勤千般温存,让爱听故事的蒋七小十二分的开心。
  蒋七小回时堰还红,爱凑热闹的九张嘴心虚得躲到草舍,只托人捎来一套用红绸子包着的布偶,这是七小小时候跟九张嘴学针线用的。蒋戴氏连连唏嘘,没想到九张嘴对七小这么好,多少年过去了,那套布偶还齐齐整整。蒋诚连派了七八趟伙计去草舍,半请半拽把九张嘴请回了时堰。
  九张嘴抖抖乎乎地来看新娘子,见七小眉眼都在笑,心里安稳了许多。
  “新郎官待你还好啊?”
  “大妈做的媒,他敢不好?”
  九张嘴心里一惊,生怕她把刘家的底子抖给蒋戴氏了,忙转身想走。
  蒋七小上来牵住九张嘴的手,凑近她耳朵低声说:“你放心,我只跟我妈说了一句话,元金待我真好!”
  九张嘴不由得心头一热,松了一大口气: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是非拎得清,晓得我是为了成全他俩才做的“谈谎媒”。再说嫁妆肥了刘家,不就是肥了蒋七小家吗?这么一想,肚子里的乱牌全理顺了,一高兴又现了原形,人没到嘴先到的“婆娘头儿”架势又抖了出来,转身跳进人群中去。九张嘴来掺和,热腾腾的酒席更像浇了盆油的大火塘,火势更旺了。
  蒋七小的“还红”宴上,除了新亲,差不多在场的人都喝醉了。一来是因为大家都为时堰的惯宝小又投了个好胎高兴。二来是因为九张嘴闹酒起哄。酒席散了,九张嘴又笑又哭地飘回家去了。蒋戴氏也醉得泪涟涟,她想起当年自己“还红”回戴南娘家,中了“谈谎媒”哭得天昏地暗。那滋味,如今又浮上心头。蒋戴氏借着酒劲,还哭着唱了起来:风扫地,月点灯,蒋诚是个大好人哪——天底下的美满幸福,从来都是因为稀而贵。还红后,蒋七小跟刘元金喜气洋洋地乘船回新家。上了岸,才进大门,就觉得不对劲。再进堂门,屋内物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大喜之后,刘家居然被匪盗劫了!
  望着眼前的景象,蒋七小一时还没看懂,就像她小时候头一回看杀猪,她只是觉得稀奇。
  那年,蒋家请人杀猪准备过年。一头又肥又壮的猪嚎叫着,前爪后爪各扎在一起。两个伙计用一条长扁担,串上猪爪抬了过来。那被捆着的猪,活像个冤屈的妇人,仰面朝天无望地干嚎。待屠夫一声令下,那挣扎的猪被按倒在杀猪专用的宽凳子上。一道寒光之后,猪下巴喷出一道红绸般的鲜血,落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接着,放进了比那时候的蒋七小还高的杀猪桶。桶里注着热气腾腾的开水。那屠夫在猪后脚上切了个口子,拿一根长长的通条捅了几下,便咬紧那切口,狠命地吹气。蒋七小吃惊地望着被杀的猪浮出了杀猪桶面。那猪,更白了,更胖了,一声不吭地在水汽里晃悠着。年过完了,蒋七小还没想通,那嚎叫的猪进了杀猪桶后,怎么会变成那样?
  眼下,趁着新娘子回时堰还红,刘家竟被匪盗劫了。蒋七小直觉得奇怪。从来都是听说谁家被劫了,想不到那种事竟发生在眼前。新娘子蒋七小看看屋里屋外,稀奇古怪地在动脑子,是哪个“屠夫”蹚了刘家的门,将厚厚肥肥的一大船嫁妆劫了去,把热热闹闹的大喜日子杀得变了形?
  晚上,刘家老小都聚在后面这进房子里。原本热热闹闹的新房,一下子从春天到了散散落落的秋天。
  原本,元金的父母兄长都住到溱潼“聚宝盆”粮行里去了。“聚宝盆”粮行是九张嘴娘家的,也就是元金的叔父开的。刘家在溱潼东窑这边仅有的两进房子,暂时全被说成是元金的新房,好显得刘家家私不小,撑起个说得过去的门面来,好圆九张嘴的谎。现在家里出了事,原有的一家人又搬了回来,住进了前面一进房子里,壮壮声势涨涨胆。
  晚上凄凄凉凉的烛光下,迎新娘时担当福爷爷、福奶奶的刘掌柜夫妇又被请了过来。
  新娘子蒋七小端来两杯茶过来请安:“叔公、叔婆请用茶。”
  刘叔婆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接过茶放在茶几上。
  刘叔公叹了口气:“是哪些缺德鬼作的恶,哪有劫新房的道理?”
  “蒋家陪嫁多,惹了眼。”元金父亲说。
  “都怪东窑这边偏,要是我们不离家就好了。”元金父亲的眼光像条鞭子,猛抽了元金母亲一下。元金母亲一哆嗦,她晓得她说漏了嘴。
  蒋七小微微一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要紧。”
  蒋七小的话像溱湖面上的一缕春风,抹平了大家心头的皱纹。
  “哎,这么好的媳妇到哪儿找,打十八个灯笼找都找不着一双。”刘叔婆两手一拍。
  在迎新船上,刘叔婆也曾这么很响地一拍手,蒋七小突然想起来:“会不会是那放彪的凶神匠?”
  新娘子的一句话,像在打火石上划出了一串火花,把一屋子人的心思都点亮了。
  那放彪的凶神匠一准是打劫刘家的头子。那天,老鸦嘴起了个大早,来到青蒲大河请河神,设了个鸦吐雾的咒语,准备放一把劫财的肥彪。老鸦嘴没想到干了多年这营生,居然算漏了鸦怕鞭炮这一着,结果现了本相,白折了阳寿。老鸦嘴气不过,旁门左道没捞着,那就霸王硬上弓,带了一拨人上门去打劫。
  正是刘家新媳妇回时堰娘家“还红”的那天,溱潼东窑的刘家空无一人。房前屋后,墙上树上,不是贴着红喜联,就是飘着鞭炮放过后的残香。
  这东窑,其实是在溱潼的东南边。东窑往北是刘家的十八亩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刘家的宅地,前后两进,东西厢房。因为信奉“耕读传家”,前后进住人,左右厢房各派做书房和农具房。刘家屋后便是溱湖。站在刘家门前朝正西望去,溱潼仙岛似的就入得眼帘。行船的人,又称刘家这块宅地为“三里半”。看见刘家的房子,就晓得离溱潼还有三里半的路程。
  刘家周围没有邻居,显得孤零零的。元金父母及兄长都暂住到溱潼街上“聚宝盆”粮行去了,“三里半”的刘家只有些散养的鸡在屋前屋后觅食游荡。
  老鸦嘴一干人划着鸦船,来到“三里半”,像帮人搬家似的劫了刘家。时堰蒋家让人眼馋的陪嫁,到刘家还没焐热,就没了踪影。
  俗话说捉贼要捉赃。即便晓得是谁伸的三只手,没凭没据的也找不到地方讲理。蒋七小的刘叔公,也就是九张嘴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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