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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捉贼要捉赃。即便晓得是谁伸的三只手,没凭没据的也找不到地方讲理。蒋七小的刘叔公,也就是九张嘴的兄长,开的“聚宝盆”粮行也不小,算是溱潼街上有头有脸的角色。平常刘元金父亲有点迂,家里遇到大事情临了都是他堂弟来出头。
这次刘掌柜倒没了主张,他也是头一回遇到打劫的事。一家子琢磨了半天,还是这个开粮行的说了句收尾的话:“耕读传家,挡不住匪盗。人平安是大幸,权当破财消灾。过两天,收拾收拾全搬上街算了。”入夜,刘元金看着躺在身边的新娘子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能娶到蒋七小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高兴了没几天,就被劫了。要不是被劫了,还不晓得迎新船在青蒲大河上遇到蹊跷事。按溱湖规矩,喜船上要去九个人或十一个人,反正是单数,回头加上新娘正好凑成双。新郎在家暖洞房,不上迎新船。喜船遭人放彪的事,新娘蒋七小不好告诉新郎官,她怕说起福奶奶逼她放晦气的事,所以刘元金不得而知。刘元金听说后,没往晦气上想,却思忖起自己的运气。以往是编故事讲给七小听,如今这几天的工夫发生的事倒是现成的古事,能编一连串的故事。
这天下半夜,元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哇——”蒋七小孩子般地哭醒了。她做个噩梦。她梦见自己正坐在九张嘴家天井里做针线,元金进来了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突然黑压压的一大群黑头绿眼白身子的恶鸟直扑过来。那恶鸟像鹅不像鹅,像鸦又不像鸦。不一会儿,蒋七小眼睁睁地看着刘元金被那一大群恶鸟啄了个精光,只剩下了一张嘴还在不停地讲故事。蒋七小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喊不得救不得。这时,福爷爷福奶奶走过来一起叫起来:“上轿啦——”七小这才哭出声来。
元金听了七小做的梦,怔了一怔。这七小想起了她小时候被她家的看家鹅吓坏了,又加上被养鸦的放了彪,难怪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难得七小虽是个惯宝小,还这么担心自己,真是难得。元金一边帮七小拭泪,一边宽慰她,哄她入睡。
之后几天的夜里,蒋七小又做了差不多的梦。蒋七小有些想回娘家了,刘元金有些担心,怕蒋家忌讳。照常例,新娘子还没满月是不作兴回娘家的。
刘元金跟七小说了,七小嗔道:“我娘家谁敢说这个?我偏要回去!”
元金不敢耽搁,赶紧备船回时堰。听说了新娘子蒋七小的蹊跷事,整个时堰都轰动了。九张嘴差不多是跑着赶过来的。还没进门,就叫起来了:“哪个该下油锅的放的彪?”
蒋诚的六个儿子齐刷刷地坐在堂屋,把个宽敞的明间挤得满满的。个个像歇了一整夜的牛似的憋着劲儿,等着找地方使。
“看样子,那房子也被放了彪了。”蒋诚望着空中说。蒋家也拉大网,会放彪,但从不肯做这等损德的事。
蒋戴氏锁着眉问新女婿道:“你们家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了怨?”
刘元金正要答话,却被九张嘴抢过话头:“我那叔伯兄弟不像种田的,倒像读书的。整天讲究‘耕读传家’,迂得很。一家子住在‘三里半’,想找人结仇都找不到人。”九张嘴说漏了嘴,自己都没听出来。
蒋大问:“大妈,你不是说刘家住在溱潼东街上吗?”
九张嘴脸色一下子变了色,恨不得再长出一张嘴来。
蒋七小赶快圆弯:“是在溱潼东街上。他家怕我嫌街上吵,新房安在‘三里半’。”
九张嘴感激地望了一眼蒋七小,心想这惯宝小没白疼。
蒋戴氏跟蒋诚这才明白过来,九张嘴又卖弄一回她的“谈谎媒”。好在七小中意元金,刘家也不会没有田产,还是不说破为好。何况,九张嘴把七小当作自己的姑娘,也是为她好。
蒋诚叫儿子们都散了,各做各的事去。
屋内就剩下老夫妻俩跟新夫妻俩,还有九张嘴。九张嘴稍微松了口气。
蒋戴氏自言自语:“新房也被放了彪?”
九张嘴接口说:“要不七小怎么老是做噩梦呢?”
蒋诚说:“那个‘三里半’作怪,不能再住了。”
“三里半”不住,那到哪儿去呢?刘元金不敢吭声,心里忍不住焦急起来。
“先在时堰住着,以后再想主意。”蒋诚起身出去了,蒋戴氏也跟着出去了。
时堰还是那个时堰,拽着河汊安静地栖在溱湖边。才出嫁没几天,蒋七小满眼望去时堰已不是那个熟悉的时堰,的的确确地感到自己成了个外人。家里六个嫂子轮流请她到各房家中吃饭闲谈,言语都客气得很。再粗心的嫂子都晓得惯宝小蒋七小在蒋家特殊的位子,都暗地里较着劲儿把小姑子的心往自己这边拉。蒋七小到底是当着大户小姐似的养大的,处事得当,对六个嫂嫂一样的亲热,让她们一样的开心,都以为七小跟自己最要好。
七小却不开心。从前听人说过,女人天生是竹篙的命,做姑娘青枝绿叶,没得愁肠;做媳妇面目枯黄,眼泪汪汪。在娘家待久了,哥哥嫂嫂不言语,自己都住不定神了,怕人家说闲话,想不到陪嫁盖时堰的惯宝小蒋七小也成了“油抹布”——爱到娘家沾光。东窑“三里半”的新家是不想再住了。可是,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这点道理,七小还是懂的,不能老是赖在娘家,日子久了难免不讨人嫌。何况,每天晚上,七小跟元金各住一房。回娘家,姑娘跟女婿不能同住。不然的话,娘家就要倒大霉。这是溱湖地界铁定的老规矩,天王老爷都违背不得。即使是惯宝小蒋七小,也不能例外。虽说大喜不过几天,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夜鱼水千日想。夜里,没有元金躺在身边,等于元宵碗里没了桂花香。一天好忍,三天难熬。
俗话说母子连心,此话一点不假。还是蒋戴氏看出女儿眉头里锁的什么名堂。她悄悄地跟蒋诚商量,被蒋诚一顿数落:“那戏文里,在寒窑里等了十八年的王宝钏怎么过的?”
蒋戴氏自觉理亏,又不服气被平常和风细雨的蒋诚数落:“那还不是因为薛平贵远在天边?眼不见心不烦。”
蒋诚回了软,想想也是,得想个好路让他们走。
这时,蒋大进来说大船都下水了,问什么时候动身上江南。
蒋诚一听,一拍大腿,对蒋戴氏道:“有了。给七小弄条住家船,跟蒋大他们上江南。”溱湖人到江南去,不说“下江南”。常理该是“南下北上”,可溱湖人都习惯说成“上江南”。一则以为苏州在江南,那是祖宗十八代安生过的地方,该称“上”。二则是因为溱湖地界出了一个独修金山的马良。溱湖无山,从京口瓜洲古渡过江,船到江心就能看到兀立的金山。有机缘到镇江,溱湖人必上金山去烧香,一并拜祭马良。这就更该称“上”了。
溱湖一带修行的人,平常就在当地吃斋念佛。每逢菩萨吉辰观音生日,都要出外打香会,一起去进香。近烧香到北边的小茅山,远拜佛便到地处江南岸的金山。
马良修金山的事,一直存在踏水车的号子里:
“你在金山夸大口,独修金山是马良,不用江南泥和浆。大船叫了几十只,小船叫了几十双。大船扬帆破大浪,小船急得大声喊,带我一起过长江。”
踏水车,是溱湖地界常见的农事。在溱湖捕鱼容易种粮难。门前屋后甩个钩撒个网,便能弄些鱼上来。光吃鱼不吃粮,人会变成猫。但要在水里求块田种庄稼,很费些周折。能开出一大片地的,还要筑一条高高的土圩子围起来,好挡住时不时水高水低。开出来的地不大,陷在水荡里,那就要罱河泥给地加高,高到水使性子的时候淹不过它。地高或是有圩子围着,要灌溉的时节,水车就显了身手。
那时候,踏水车是个大事情。一来秧苗要喝水的事大,二来踏水车人要多,还要大劳力。水车一般有三四个蹬位,三四个人一班轮着来。兴致高的时候,这一班跟另一班比试着,谁踏上来的水猛,谁踏的时辰长。大伙儿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号子。其实说唱号子更恰当。唱响的号子,常引来附近干农活的人过来凑热闹。
唱着号子,踏水车的踏得飞快;凑热闹的,使劲地和着号子。汗哗哗往下流,水呼呼地往上翻。“独修金山是马良”的传说,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被热热闹闹地传唱着:
“你在金山夸大口,独修金山是马良,不用江南泥和浆。大船叫了几十只,小船叫了几十双。大船扬帆破大浪,小船急得大声喊,带我一起过长江。”闲时凤凰唱皇娘,忙时踏车念马良。在溱湖,修金山的马良跟青蒲角出的皇娘差一点齐名。马良究竟是溱湖地界哪一庄的神圣,没留下名目。不过没人怀疑溱湖不是他的衣胞之地。因为溱湖有句老话流传了不知多少年:“先有马良,后有皇娘。”
溱湖周边原本只有些细细巧巧的小河小汊,连通四面八方的村庄乡镇。后来,就因为马良在镇江夸大口,不用江南泥和浆独修金山。光青蒲附近,马良就挖走了千亩荒田水荡,挖出个青蒲大河。再后来,青蒲大河又载走了青蒲角出的“银碗”皇娘。
马良独修金山的事大概发生在元朝末年,也就是溱湖流传的古事“八月初八齐杀鸭”发生的年头。历史上,溱湖人一直把元朝的统治者叫做“藩邦鞑子”。曾以“八月初八齐杀鸭”做暗语,家家户户齐动手,用菜刀杀了安插在各家各户为非作歹的“藩邦鞑子”。马良的先人或许他本人,或许还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一准也挥过杀“藩邦鞑子”的菜刀。日子一久,仇恨消了,慈悲的心意涨起来,就想跟佛祖亲近,就想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时候,正好马良已是富倾一方的大商人,更是个大居士。原本他小时候,也跟岳飞似的遭过水灾。只不过他母亲没法跟他一块坐进逃难的木桶。他是单个儿被回乡省亲的马姓京官救起来,带到京城长大成人,开了眼界,又发了大财回到溱湖。
有一年,马良第一次去金山进香拜佛,正逢庙里住持与江南各大居士商量修缮金山寺的大善事。庙里摆了几桌素斋,准备款待各位居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良先坐了主桌首席。江南各大居士见这位操着溱湖口音的居士竟如此狂妄,很是生气,要他让座给最富有的、奉献最多的大居士,马良不知深浅执意不肯。于是发生了口角。
金山寺住持无奈,只好出面打圆场:“这位施主,你可能是初来乍到。按金山寺的寺规,主桌首席是留给出资最多的施主坐的。”
一心向佛又财大气粗的马良,忍不住夸下了海口:“独修金山我马良,不用江南泥和浆。”后一句是被江南大居士们气出来的,前一句能让他下辈子都后悔。
金山有多大,马良还没丈量过。白娘子丈量过了,凭她千年的道行,呼风唤雨兴风作浪都没淹得了金山。你说金山有多大?
开始,马良是赌着气使着银子。修缮金山寺的一砖一瓦都是从溱湖运来的。后来,银库里渐渐空了。可他心里还有底,还有在扬州“收到的”九个小金人壮着他的胆气。
有一天夜里,马良在天井里踱步,不知不觉走近自家的银库。里面传来细细的声音:
“照这样花银子,主人家快变穷了。”
“说不定哪天就把我们拆散了。”
“拆散了还好,就怕一个一个拿出去先用头兑银子,再用腿换椽子。”
“我们是给有钱人家摆派头,哪有当真用的。”
“金人哪能待在穷人家?”
“挑个好日子走吧。”
马良听得真切,晓得自己离倾家荡产不远了。金人要走拦也拦不住,挡也挡不回。只有家运兴盛的人,才能守得住“收到的”烘财。马良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一夜之间,马良家里的九个小金人没了踪影,不知又被哪个有财运的人家“收到了”。
在马良那个年头,金山是挨着江南岸的一个孤岛。修金山寺,等于修整个金山。不光要修庙宇,给菩萨贴金身,还要给整个金山做驳岸,加土石。马良家的银子使光了,就拆房子,将砖瓦土木运上江南。
金山一天天庄严起来,马良一天天憔悴下来。最后,金山还差个顶没钱修。这一次,马良真是没得办法想了。银子没了,房子没了,一家人寄宿在一条租来运泥的大船上。
马良夫人开口了:“我头上还有根金簪,身上还有条绸缎的腰捆,还能当些钱。”腰捆,是当年从苏州阊门带到溱湖来的一种女妆。爱美的女子穿长裤时,扎在腰间像短围裙或当今的超短裙,因此叫做“腰捆”。普通的人家用蓝土布做,富贵的人家用绸缎。走起路来,随风而飘,平添不少风姿。这种习俗,至今尚存。
马良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