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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七小脸红得像个大荸荠:“又在瞎说了。说正经的,你要贩什么人?”
“是贩人的故事——”刘元金又想卖关子,一看蒋七小真的生气了,忙接着说:“我想到惠山脚下的茶馆里去说书赚钱。”
“你会说书?说段给我听听。”
“七小,我哪一天不说书给你听?不听我的故事你能睡得着?”
“说故事又不是说书。”
“说书的哪个不在说故事?他们说得长,那是说大书;我来说短的,这是说小书。”刘元金说这话的架势,比说书的还像个说书的。
“这就是你葫芦里的药?”
“明天我就去试一回,看看我葫芦里的药还能卖几个钱。”
蒋七小在心里偷着笑,元金哥的故事哄我确实行,哄别人还能灵光吗?第二天,刘元金套上做新郎时穿的礼服,用七小烧菜的油抹了抹头发,拎着一把才买了不久的紫砂茶壶,攥着柄纸扇上岸去了。他不敢带七小同去,怕当着她的面丢丑。蒋七小也没敢提跟他去,怕替元金提心吊胆自己先晕了场。
这一天,蒋七小一个人待在船上,觉得就像出嫁那天坐在轿子里一样过得很慢。
西边的太阳贴着惠山慢慢地回家了。蒋七小一会儿站在船头朝西望,一会儿又回到船舱胡思乱想,做夜饭的心思都没了。她甚至有点后悔没拦住元金,反而让他真的去“贩人”。不过,跟着又觉得元金哥看似荒唐的做法,说不定也趟出条财路,真应了他说的谁要是有好口福,找苦吃都难。元金哥念过书,真能说小书,蛮合适蛮轻巧的。口福口福,嘴上生福。七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宽慰自己。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惠山顶。码头上、岸上都静了下来,只有运河里的浪头发出嚯嚯声。这声音让七小想起了溱湖边“三里半”的新家。做新娘的时候,就是这嚯嚯的浪声让七小明了了元金哥的家原来不在溱潼街上。她并不责怪元金哥骗了她。她只是恨那些作恶的匪盗劫了她的新家,让她有家难回漂泊在外。她只是怕元金哥有些不顺,怕元金哥忘了她怕黑。
蒋七小用力把跳板拖上船,防止闲人打扰。这在以往是刘元金做的事。七小回到船舱,关了舱门。透过小窗子瞭望着岸上。月亮都升到了正中,亮晃晃地飘在船边的水面上,陪着冷清清的惯宝小蒋七小。
“七小!七小!七小!”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把蒋七小惊醒过来。原来是刘元金回来了。借着月光,七小见是元金,赶紧开了舱门,推下跳板,让他上了船进了舱,点了灯。
刘元金原本还想逗七小玩,见七小脸上挂着泪珠,心头一软:“让你等久了。”元金从一只纸包里掏出几样还热着的熟食:“你肚子肯定饿了,吃吧。”
七小没动筷子,元金以为她生了气:“别生气了,下次少说两段,早点回来。”
“少说两段?成了?”七小惊喜地问道。
“堂堂蒋七小能嫁错人?”刘元金忍不住又说起了俏皮话。小夫妻俩高兴地忘了吃夜饭的事了。元金一五一十地把他去茶馆的事说给七小听。刘元金去的那家茶馆叫“小惠山”。
“小惠山”茶馆里从来都是说大书的占着。说来也巧,这两天说大书的先生,其中拨三弦的染了些风寒伤了风,回去养病去了。弹琵琶的女先生落了单,坐在里间歇着,偶尔茶客多了,就出来弹上一两首散曲。在江南,说大书常指苏州评弹。不像在溱湖,说大书的常常特指扬州城里来的说评书的。
刘元金一进“小惠山”,便自报家门,称自己是溱湖说小书的——专说各地民间流传的风情故事。刘元金坐上现成的小戏台,给茶馆的老板来了段“姑嫂戏石人”——这是曾经给蒋七小讲过的“姓刘的不能吃鳜鱼”的老故事,只是临时换了个名目。故事说到一半,“小惠山”茶馆里已挤满了人,茶客们都听得忘了喝茶。这个用溱湖腔无锡调说小书的先生,引得里间的弹琵琶的女先生也坐到外面来出神地听。老板是个精明人,忙叫停,请刘元金到里间叙谈。叫伙计沏了壶好茶来,恳请他常驻“小惠山”,至于聘金好商量。
刘元金临走前,“小惠山”的老板特意挑了些茶馆里的好茶点让元金带回家。可外边坐着的茶客哪里肯依,都拦着嚷着要刘元金把“姑嫂戏石人”说下去。“小惠山”的老板不愧是个老无锡,鬼精得很:“时辰不早了,刘先生初来乍到,今朝是小试牛刀,承蒙各位抬爱。我请刘先生另说两个小段子。‘姑嫂戏石人’太耗功力,明朝再说。”
刘元金肚子里装的,除了茶饭就是故事。他父亲讲究“耕读传家”,没让他考得半个举人状元,倒让他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份说故事的能耐。溱湖的古事,多得像湖里的螺蛳蚬子河蚌那么多。经他添油加酱并火功,眼睛一眨,香喷喷油亮亮的故事就能端上桌。
当初,蒋七小都被他说得心动以至于嫁到刘家。如今要说两个小段子应付这“小惠山”茶馆的一帮茶客,更不在话下。刘元金是张口便来,来了两个小笑话。众茶客笑得小惠山茶馆差点儿掀了上盖,这笑的人当中还有那个弹琵琶的女先生。当时刘元金没留意到她,所以跟七小说的时候根本就没提到这事。他绝不会想到日后这个弹琵琶的女先生专门为他来了一段离奇的故事。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丈人蒋诚有意让刘元金学着拉大网,学着贩粮食,结果刘元金却入了说书先生这一行。
说书先生这行当,在溱湖一带并不低人三分。就像唱戏的在别的大码头会被称作“戏子”,很有些瞧不起的味道,溱湖人却喜好恭维这些卖艺的有本领——没得三分三,不上花果山,直将这些跑码头的艺人跟花果山上的齐天大圣说到一处。
不过话虽这么说,差不多半个溱湖都晓得名号的时堰惯宝小蒋七小,如今她的“男将”入了说书先生的行当,这事情要是搬回去还是有些尴尬。一来惯宝小蒋七小是当作大户人家的千金来养的,长大怎会下嫁?出生送鹅蛋,出嫁陪嫁挑了一担又一担。二来远远近近的知情人都晓得蒋家的女婿家在溱潼街上住,算是个家有良田又念过书的人,以后的出息要比“风扫地来月点灯”的蒋诚要大得多。
好在刘元金说书这事,蒋七小是满心欢喜的。元金哥不用干粗活,靠说书能养家糊口,这也是难得的本事。何况日脚长了,自己还可以去听听书凑凑热闹。等到要回溱湖前,再替元金哥编个说法。刘元金在“小惠山”说书没过多久,那操三弦的先生伤风好了,回到茶馆。起初看到刘元金在台上说书有些见外,想撤场子。没等茶馆的老板来打圆场,那弹琵琶的女先生开了腔:“师父,上边那位先生是说小书的。师父养病,正好替我们撑了场子。”
那操三弦的先生有些迟疑:“我回来了,怎么处呢?”
“我们是说大书的,就让他插空吧。”那弹琵琶的女先生侧过脸来对“小惠山”的老板道。
茶馆的老板乐得这样,骑着驴子拴着马,只要能招徕茶客生意兴隆,说小书的酬金自有出处。
等刘元金下了场,茶馆的老板给他引见了说评弹的师徒二人。刘元金这才晓得那伤风刚好的先生艺名叫“响三弦”,女的叫“兰花草”。刘元金连连称谢,谢谢两位给他腾了片场子,让他有机会下了海。
那“响三弦”见他这般谦恭,也跟着客套起来:“请教先生名号?”
刘元金是个神气人,估计是问他的艺名,他也不想真名泄出去,再飘回溱湖撞上尴尬,便随便诌了一个:“小溱湖。”
茶馆的老板击掌称好:“好,好好,这个艺名就是响亮。我也跟着后面学一学,我的名号就叫‘小惠山’。”这么一说,几个人的情谊都收拢了些。
刘元金一贯待人殷勤:“两位赏光,加上‘小惠山’老板,让我做东,弄些酒菜小聚一下。”
小惠山满口答应,正好添桩生意。茶馆里原先就有茶食米酒卖,再到隔壁熟食店弄些酱排肉骨头之类的荤菜来。四人一桌,吃得满心欢畅。兰花草心情格外的好,还自斟自饮了几茶碗米酒,直喝得脸上出红霞。
三方谈定了,评弹为主,小书填补。酬金三分三,一人一份。茶馆的生意好,再给“响三弦”另加一份。按市面上的行情,开茶馆的不养说书的。茶馆利薄,没本钱包说书的。说书的租茶馆的场子,给个场子费,茶馆的伙计帮忙跟茶客们收听书的钱。说书的能挣多少,全凭嘴上功夫。生意好的茶馆,则愿意给个定价,把说书的场租费免了,收来的听书钱全归茶馆的老板。
这“小惠山”的生意本来就不错。离运河的码头近,又在惠山脚下,经常有香客来歇脚,人气蛮旺的。加上有苏州评弹,再添上溱湖小书,“小惠山”茶馆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老板小惠山自然是高兴,顶高兴的还是刘元金和蒋七小。他俩真是没想到不出汗,也能挣不少的钱。这时候,刘元金才体会到他那迂夫子的父亲要耕读传家,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读书,他的溱湖小书里就添不了油加不了醋,也就挣不来钱。蒋七小做针线的手艺也没白学。这多亏了兰花草。兰花草是天生的自来熟,只要她顺眼谁,用不了半炷香的工夫,跟谁就是老熟人了。头一回,刘元金领蒋七小去“小惠山”,出来时已是兰花草来送蒋七小回船,送得难舍难分,活像失散了几十年的亲姐妹意外重逢。在这之后,兰花草就帮蒋七小在茶馆对门的茶叶店里租了小半间门面,让她接些裁剪活,补贴家用,还能常跟刘元金照面。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过了半年。
转眼,已是中秋时分。本想回溱湖跟老家人团聚,没曾想蒋七小这个时候怀了三个月大的宝宝。最要命的是怀上了宝宝的蒋七小晚上不能宿在船上。水波一荡,蒋七小肚子里吃的东西也漾起来,一夜不得消停。本该喂腹中孩儿的,结果全喂了河里的鱼儿。刘元金原本就是个疼女将的男人,何况原先是个惯宝小的蒋七小腹中有了自己的骨血,更是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半夜就天亮,找间客栈让蒋七小安顿下来。
天刚麻麻亮,刘元金扶着蒋七小上了岸,就近找了家包子店。蒋七小一人吃了三小笼汤包,吓得刘元金眼睛都直了,他从来没见过七小这么能吃。
天大亮,街上行人多起来了,刘元金带着蒋七小去了“小惠山”茶馆。
兰花草正和“响三弦”在台上说早书。下台时,听说了蒋七小的事,抱着琵琶牵着七小就往外走。刘元金赶紧跟上来:“兰花草,你要带她到哪儿去?”
“七小姐姐,你这位小溱湖先生可是头一回叫我的名字。”兰花草对七小说道。刘元金是个实诚君子,实诚得像棵向日葵,一旦认准了自己的太阳,对其他的花花草草一概没了眼神。这半年,虽说跟兰花草共处一家茶馆,见了面只是客套地点个头,算是打招呼,还真的没喊过她的名号,也没想到兰花草会记得这么清爽。元金有些尴尬。
兰花草笑着说:“七小姐姐,你的运气多好。”
蒋七小脸上掩不住笑:“兰花草,你上台能弹琵琶能说书,下台走起路就像蝴蝶飘,像你这样的好人才,要运气有多好就会有多好。”
兰花草笑话刘元金道:“你这说书的先生还不如你的‘女将’会说话呢。”闲时,兰花草常到蒋七小那边去,看她做针线活,从她嘴里淘些逗趣的溱湖话,妻子被叫做“女将”的说法,兰花草觉得最好玩。还没等到旁人笑,兰花草哄得自己笑弯了腰。一茶馆的人,盯着兰花草哄堂大笑。
兰花草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挽着蒋七小就走。刘元金也跟着出了“小惠山”茶馆。
蒋七小本来脚就是个半大脚,走不快。兰花草倒是个天足。兰花草走一步,蒋七小就得走三步。
兰花草撒手拍掌打趣道:“七小姐姐,你说我走路像蝴蝶飘,我看你走起路来活像水蛇扭着腰,一步三摇的,像那白娘子转了世。怪不得你‘男将’这么宠着你,生怕我拐走你。”兰花草回过头来对刘元金说:“我请她到我家住着。坐你家船去。”
兰花草指点着刘元金行船。顺着大运河行了一段,在向东进了城内的小河,过了两个时辰,靠了岸。蒋七小一抬头就望见了不远处有座塔。兰花草告诉她,那是南禅寺的妙光塔。当年兰花草的妈妈来无锡,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妙光塔。
兰花草妈妈水牡丹本是苏州人氏,生于评弹世家。苏州天生的水好,兰花草妈妈水牡丹自然长得很俊俏。后来,来了个贩丝绸的盛泽大富商高富贵,到观前街的书场听评弹。水牡丹头一嗓子还没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