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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其实有很深的世故在里面。
做了良相，少不了良田千顷；做不了良相就做良医，也能攒下豪宅百间；就连出家的和尚，道行深的，也多多少少积些良田美宅。白胡郎中富得想不起来还有当良相这回事了。
这一年，白胡郎中刘八爷家清明放赈粥，特地着人请了谢家班来唱堂会，撑撑场面，助助阵势。唱戏的地方，就安排在溱潼西庙山门前的一块空地上。
西庙原来是个和尚庙，某一年庙倒了，和尚也没了，后来成了个尼姑庵。主持药香俗名王翠娥，据说曾是白胡郎中刘八爷的关门女弟子。药香师父来自青蒲角———溱潼东南边隔湖相望的一个村庄，那是一个盛产美妙传说的地方。其中有个经久不衰的传说，便是茶余饭后口耳相传下来的“银碗皇娘”。
银碗皇娘只有一个，漂亮也不能当饭吃，溱湖人还是信那句老话“荒年成饿不煞手艺人”。青蒲角的王庄董走过南，闯过北，颇有几分眼光，他觉得他家有颗夜明珠，她比“银碗皇娘”还要亮，那就是他的独女儿王翠娥。他要替她选个好行当，学门好手艺，为这颗夜明珠镶个金边儿银托子。
王庄董家子嗣不旺，王夫人天设的白果身。白果只有一仁儿，王夫人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满三朝后取名叫翠娥，被爹妈视作掌上明珠。还在翠娥吃奶时，家里就忙着替她物色“招女婿”（倒插门女婿）的人选。翠娥小时侯，王庄董请私塾先生教她念书识字，十二三岁的时候又把她送到溱潼白胡郎中刘八爷家学中医，想为她谋个好出路，也好钓个金龟婿回王家撑门顶户。可后来王庄董的所有苦心，都打了水漂。
那时候学医很费时，头三年算入门，再学三年才满师。学完头三年，翠娥已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出落得如溱湖里的莲藕。这莲藕究竟由谁采摘呢？提亲的，说媒的，能装几大船，翠娥就是摇头。问急了，翠娥冒出一句话，没把她爹妈吓死———“要嫁就嫁刘八爷！”
这白胡郎中刘八爷家有贤妻刘成氏，跟刘八爷从小一起吃溱湖鱼喝溱湖水长大，知书达理，为刘家添了一个男丁，取名刘义溱。婚后五年主动为刘八爷娶了一房姜堰城的姨太太，又为刘家添了一个男丁，取名叫刘义姜。
又过了五年，刘家更兴旺了，刘八奶奶又主动为刘八爷娶了一房姨太太，这三姨太是泰州城里大家闺秀，不出意外地为刘家又添了一个男丁，取名叫刘义泰。再过了五年，刘八爷家已经富到半个溱潼都姓刘的份上了。刘八奶奶好像媒婆说上了瘾，苦劝刘八爷花重金到扬州城里再聘一房姨太太。
有一天午饭后，刘八爷正在天井里逗弄两只波斯猫。行医的郎中，按规矩不作兴养狗。狗性躁，既扰了医家望闻问切，又会吓着了病家。猫性静，与医家的习性相近。刘家这两只波斯猫一白一黑，喜欢在花坛间跟刘八爷捉迷藏。这是刘八爷最惬意的消遣。
刘八奶奶见机凑近八爷道：“八爷，我们刘家运道兴旺，真是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只要姨太太的娘家从小排到大，刘家的家业就越来越大。”“那是因为你贤惠，大度，又能持家。”刘八爷客气地说。“既然您这么恭维我，您就再听我一次话，多花些钱到扬州城里再娶一房，让我们姐妹凑个双。平常有空，也好凑一桌推个牌九打个麻将，让您一门心思忙正事。”刘八奶奶顺着刘八爷的话竿儿爬上来。
刘八爷心头一惊，暗想道我已经允了王翠娥，以后会给她个名分，忙说：“你真的想替我再取一房，不要跑那么远，就近取材好了。”“不行，俗话说扬州的琼花无二朵，扬州的名门小姐没处找。刘家娶亲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家道才会越来越好。”刘八奶奶的语气出奇的坚定，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命运本天定。
她天生就是要做一等一的贤妻，度量大脾气好，要把家道操持好。这下刘八爷慌了神，平常自己做的是甩手掌柜，家务事全凭刘成氏做主，家里有几斗金，有几斗银，他全然不知。你要是问他，家里的药材有哪几种，从哪儿进的，搁在哪一间药房，能治哪些病，能用到几时，这些事他是清清爽爽，不差半毫分。
刘八奶奶把到扬州找四姨太的事，跟刘家家道的兴衰连在一起，这是门面大事，不光是一个人的脸面小事。当然能娶成这四姨太，刘八奶奶自己的贤惠牌坊就算竖起来了。可是，刘八爷的小算盘恐怕就打不起来了。“要嫁就嫁刘八爷”，翠娥那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还是有几分来历的。自从破例收了翠娥这个关门女弟子，倒也了却了刘八爷故去的师父，也就是他的父亲刘老太爷的一桩心愿。
刘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一直想收一名女徒弟传下他妇科方面积累的学问。日后到乡下行医救人，就容易入乡随俗。可惜识字断文的女子不多，即使有，愿意学中医妇科的也不多。临终，刘老太爷在刘八爷手心画了个“女”字就咽了气。
到了刘八爷手上，登门想学医的男徒像“河中三鲜”———蚌、蚬、螺，溱湖一带村村庄庄都有，都想学得白胡郎中一招半式的真传。可惜，白胡郎中刘八爷收徒甚严，每两年顶多一两个有些天分的留下来学徒，余下的像看不上眼，就像拣剩下的小号的蚌、蚬、螺，又倒回了溱湖周边的大河小汊。蚌、蚬、螺，号称溱湖的“河中三鲜”。每年夏天傍晚时分，溱湖地界下河戏水的大人小孩湿漉漉地上岸来，挎着、提着竹筐，头顶着小圆桶，抬着大木桶，筐里、桶里装满了鲜活鲜活的螺蛳、蚬子和河蚌。过不多久，家家户户传出炒螺蛳、鲞蚬子、炖河蚌的声音。“河中三鲜”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在巷子里直撞人的鼻子，就像刘八爷家悬壶济世的声望一样深入人心。
刘八爷到了中年万事休准备闭门收馆的时候，青蒲角的王庄董托人送来了王翠娥。刘八爷正为刘老太爷在他手心画的“女”字犯愁，翠娥的到来，好比瞌睡如山倒的时候送来了枕头。刘八爷心头一热，给亲朋好友旧遇新知同行同道发了帖子，宣称翠娥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本想说成关门女弟子，刘八爷总觉得有些不妥，最后就把“女”去掉，放到心里去了。
寒来暑往，多少个春秋过去了。白胡郎中将家传妇科之学悉心教给翠娥，翠娥天资不俗，领悟得很快，课余时间免不了用妇科的学问关照自己。这时的翠娥，跟三年前相比简直换了个人，蓬勃的身体像刚上市的鲜藕，白白嫩嫩，开人胃口，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开了胃口。因为学的妇科，翠娥比同龄的女孩子要开窍得多，好比吃茶叶蛋，别的女孩子睁眼闭眼一样吃着香，而翠娥却晓得香的来历。
初夏的一个下午，翠娥偷偷地跑到镇上绿树院去许愿，这天正是她的生日。在生日里许愿，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无非是求神灵保佑，赐给她一个好婆家好夫婿。翠娥正躲在绿树院那棵成了神的老槐树树洞里，说着悄悄话。
这绿树院是个土地庙，一个四方型的围墙，土地老爷的牌位靠北墙供着，南墙敞着个门洞，东西墙内各一片竹林，正中央是参天蔽日的一棵老槐树。这老槐树少说也有一千岁的高寿，令人称奇的是中间空空，形成了大小人等来去自如的东西向的通道，但终年绿叶茂盛，冬天也不例外。溱湖人以为老槐树就是溱潼地面土地娘娘的化身，专管生育婚嫁这类喜事。
儿子是独苗的人家都喜欢在老槐树的树枝上挂个“生日红”，就是一根红布带或是红绸子扎在树枝上，祈求没病没灾长命百岁。待字闺中的姑娘犯了相思病，想未来的郎君了，就可以躲到树洞里，尽情地诉说自己的心事。土地娘娘听到了，就会帮着姑娘成全这桩心事。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天刘家诊所里没什么大事，白胡郎中刘八爷吃过晚茶，觉得家里有些燥热，便捏了把纸扇，信步出门闲逛，正好逛到绿树院。老槐树树冠庞大，像个圆顶的大凉棚，夏天的傍晚，常有些闲人专程来乘凉。篁竹幽幽，凉风习习，绿树院寂静无人。你想，晚茶过后正是午休的光阴，谁挑这个时候出来闲逛？白胡郎中刘八爷就挑了这个时候。
刘八爷刚跨进绿树院，几声窃窃的笑声像竹林中小鸟的鸣叫，溜进了刘八爷的耳朵。“哎，土地娘娘显灵了，还笑出声来了？”刘八爷半信半疑地对自己说道。
翠娥一惊，好像有人来了，赶紧收住笑声，把与未来郎君耳鬓厮磨的情景挥手赶跑，从树洞里探出头来。
四目相接，刘八爷与王翠娥情不自禁地互相搭了个脉。
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地方，一对师徒，一个无事闲逛，一个有心寄情，瞬间就互通有无了。从那以后，师徒名分只是两个人共用的护身符，绿树院也成了俩人换心情的后花园。
按理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条古训。这刘八爷也不是不知这个理。与关门女弟子有了情缘，起码算是不伦之举。但凡间之恋就是这么怪，刘八爷家有贤妻，美妾还成了双，应该知足了，他也觉得该知足了。直到在绿树院偶然遇见翠娥，无意中撞见了这么一个嫩白藕似的妙龄美少女，才觉得有句古词是为他写的，当然最好改成“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眼皮底下”更为妥当。何况，当这出色的女孩正敞着情怀的时候，手执一柄纸扇的刘八爷，既有黑发中年的稳健风度，又添些故蓄白须少年狂的气质，翠娥无备无防的心田一下子就盛开了喷香撩人的荷花。
翠娥甚至开始盘算着有一天自己在刘家摆一摆“茶阵”，显一显新媳妇的威能。
来溱湖作客，大致总要会会溱湖的“茶阵”，溱湖茶风之盛令外地人啧啧称奇。外地人泡在其中，只消一回，便能亲身体会水漫金山的情景。举一家普通溱湖人家的几道早茶为例，便能知晓这水汪汪的“茶阵”有些根源。
先上的是一道清茶，配上些糖果，其中当然少不了“焦七糖”。这“焦七糖”是一位名叫焦七的举人所创。焦七年过三十还没有中举，百无聊赖中在自家糖坊里琢磨出这种糖，“焦七糖”通体剔透，薄如蝉翼，大小如过去赌场上常见的窄窄的纸牌，上面密布一层黄芝麻，准确地讲是半层黄芝麻，因为“焦七糖”的厚度只有平放的半粒芝麻厚。焦七将辫子盘在头上，然后搁上一顶筛子，上面摆上一圈又一圈的“焦七糖”，宛如一条蜷着的小龙，就这样焦七沿着溱湖边，叫卖“焦七糖”，三年过后，焦七鬼使神差地中了举。焦举人从此立下宏愿，每年除夕焦卖糖直至百年。举人卖糖，大家沾光。“焦七糖”从此闻名遐迩，成了溱湖人的镇茶之宝。
这二道茶名唤“果茶”，由红黑枣加上足够的白糖煮成。
红黑两色在甜蜜蜜的水中，好似一对对迷你鸳鸯。吃这道茶有个讲究，红黑枣要适量留下几粒，意味着年年有余。（还有一说，吃了“果茶”说果话，果话，溱湖俗语即好话。）不过话要交代在先，真的把碗中一饮而尽者，下面的茶上来你就会渐觉通体湿度陡增。
三道茶是京果茶，用京果粉冲泡而成，以扬州产的全素油京果粉为上品。端上干丝大蒜肴肉作茶点，既解腻又济甜。
一客一碗京果茶，吃得越清越爽气。
四道茶是银耳茶，配热炒小圆子，糯米粉小圆子洁白细小，周身沾满亮晶的白糖，装得满满的端上，煞是好看。这点心通常体现主妇之手巧的程度，尤其是春节期间，对新婚的小娘子们是一场非正式的考验，圆子做得越小，炒得越圆，沾的糖越匀净，越能说明新娘的细腻精明。所以这份茶点最讲究，必须由主妇亲自炒就、亲自奉上，博客人们多几句称赞。
末了一道是各式汤茶，或粉丝鱼圆汤，或清鸡汤，或鲫鱼汤等等。像正餐中“鱼到酒止”一样，“汤到茶止”，早茶就算结束了。此刻客官的胃袋大约成了浸在河里的鱼篓子，沉甸甸、湿漉漉的，又如水漫金山白娘子大战法海的阵势，成了肚子里正在上演的一本戏了。
这“茶阵”只需一个来回，足可以说明溱湖请客以茶代餐的自信。溱湖人时常把午餐说成“晚茶”，多少与用早茶的时间之长、量之大，本该午时用的“茶”，不得不推迟到傍晚时分有关。“晚茶”与八竿子打不着的英伦三岛“下午茶”相仿，只不过留给食客的印象，“下午茶”是一捧没了香气的绚丽干花，而“晚茶”则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丛荷花。
可怜造化弄人，翠娥的“茶阵”没摆成。没多久，翠娥满心田的荷花就成了听雨的残荷。听着溱潼东码头热闹得没得命的鞭炮声，晓得扬州四太太家送货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