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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明白了自己的命程:遇上假武生是个幻象,嫁到黄家墩是个磨练,就像演了一场大戏,谢幕的时辰才晓得演砸了。早谢幕早好,这黄家墩本不是个戏台,摆不了场子。跟这个先前青枝绿叶似的假武生,后来枯黄的踏大水车的“头一把”注定是个露水缘。好在是按江湖规矩成的亲,好离好散。回去吧,回去吧,回哪儿呢?回溱潼西庙药香师父那儿去。在溱湖地界干河前,兰花草就跟着蒋七小刘元金回到溱潼。
“三里半”原先的新房,铁将军把门,没了人气,像是狐仙野鬼住的地方。溱湖有句俗语叫:“房是人的胆,人是屋的魂。”常有唱凤凰的,将这俗语编成唱词:
房是人的胆,没房住的心发寒。呃噪噪,没房住的心发寒。
人是屋的魂,没人住的屋荒凉。呃噪噪,没人住的屋荒凉。
现在人回来了,这三里半刘家的房屋又可以还魂了。何况还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哪怕锅里着了火想哭就哭的兰小小,一个是会弹琵琶的兰花草。这下子,三里半不热闹也不成。
刘元金上溱潼“聚宝盆”粮行报了个信。家里人都欢天喜地。他那开粮行的叔父叫他把家小一起搬上街,一大家子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原先的铁脚板,如今已是闯过长江、上过江南的小溱湖刘元金,他自有主张。假使三里半的这房子被放过彪,眼下也用不着在乎它。蒋七小是生人的人,算是走过红门的凡仙。按溱湖规矩,彪罩不住她,她反而能破彪。何况还来个敢把天戳个洞的兰花草。再说兰花草跟着来的事,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不清,不要误了人家的名声。刘元金赶紧辞谢了,又回了三里半。
刘元金一回到三里半的家,一进家门,吓了一大跳。前后两进,左右两厢,窗明几净,恍若新落成的房舍。蒋七小抱着孩子迎了上来,说:“人家忙了半天,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你有没有从街上买来吃的?”
“父亲、叔父他们要请我们上街吃个团圆饭,我辞谢了,赶紧买了吃的回家。”
晚上,住在溱潼街上的父母叔叔叔母兄弟也赶回三里半,还带来了许多熟菜。兰花草本是个“自来熟”,忙前忙后,像办大筵席似的。元金父亲本来一见了兰花草便觉得晃眼,又见她忙得跟当家媳妇似的。那该当家的媳妇倒是笑眯眯地抱着孩子坐在一旁。有道是,鸟知鸟音,儿解父情。刘元金见到父亲皱眉头,怕他迂执,等吃了一半发作起来,就不好收场了。元金忙对大家道:“这回平安回来,多亏有七小的干妹妹,不然的话一家三口都喂了长江里的鱼了。”元金一五一十地将长江吊船遇险的一段说出来,大家一阵唏嘘。
元金母亲哭着跪倒在兰花草的面前,说不出话来。兰花草忙扶起她:“阿婆,快快请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我跟七小情同姐妹,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元金的叔母抚掌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得大团圆,该高兴才是。赶紧吃饭吃菜,喝酒喝茶。”
吃罢,回溱潼街上的,都回去了。元金的叔父留了句话:“歇两天,你也到‘聚宝盆’行里来帮忙。”清清凉凉的月光洒在三里半。恍惚间,兰花草仿佛又回到了无锡妙光塔近旁的家中。
元金将船上的铺盖什物搬进屋内,准备铺床休息。
兰花草道:“留给我一副铺盖,我要睡到船上去。”
蒋七小吃惊道:“这什么话,都到家了,还能住到船上去。”
兰花草道:“我拎得清,这是你们的家。何况我是兰花草,就欢喜住在水上。”
“你不怕‘水獭猫’拖了你?”
“在‘小惠山’茶馆里,听小溱湖说过许多遍‘水獭猫’的故事。我正要找‘水獭猫’呢。”
元金和七小晓得劝不过她,只好依了她。
入夜,七小又想起做新娘时常做的噩梦,她觉得有些好笑。如今的七小已今非昔比。走过红门,生下小七小后,胆气十足。只要兰小小平安无事,天塌下来都不怕。这是世上所有做母亲的天性吧。
做了父亲的元金,多了几分细心。他担心兰花草出事,跟七小说了。七小叫他去看看,自己拍着兰小小哄孩子睡觉觉。元金还没离房,七小已发出一阵阵平稳的鼻息声,倒是兰小小睁着圆嘟嘟的大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嘴里咿咿呀呀地作着评判,这陌生的老家实在新奇。
刘元金借着月光摸到屋后的河边,顺着那桂树拽了拽船桩绳,拴得很牢。又压了压船桩,戳得很紧。元金心里踏实了些,这黑灯瞎火的夜里,要是船飘走了,真的遇上水獭猫或是其他伤人的家伙,那真是对不住兰花草了。好人本该有好报。
元金轻声喊道:“睡下了?”
兰花草:“睡了。”船舱里透出些温柔的马灯的光亮,映在水面上。
听到兰花草平稳的声音,刘元金舒了口气,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这“三里半”前有田,后有湖,就是没人家。嚯嚯的浪声,拍打着船,也拍打着脚下的岸,拍打得元金心里直发虚。元金干脆靠着屋后的桂花树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上了江南,到过太湖,载过一家人的住家船。
刘家屋后这两棵桂花树没开花,因为没到时节。元金还能想起它们的香气。说来也怪,三里半没人烟的时候,有一日长出了两株桂树,也不晓得是哪个有意栽的,还是无意插的。溱湖一带,桂树很少见。这两棵桂树长到人把高的时候,到了金秋,只要稍微刮一点东南风,整个东窑和溱潼街上都能闻到桂花香。刘家爱惜这两株长在自家田头的桂花树,认为是吉祥之兆,特地在“三里半”这桂树前造房建屋,闲时一家人来逛逛,农忙季节又可以派用场。后来,元金祖上有意让刘家两房分家创业。元金叔父愿意留在溱潼街上开粮行,成了“聚宝盆”的刘掌柜。元金父亲到三里半分灶吃饭,本想“耕读传家”,不料遭了劫,又回到街上。如今,回时堰娘家的蒋七小,又从江南转了一圈回来。三里半的这两株桂树肩傍肩,像长成的姐妹似的立在溱湖岸边,等着金秋八月的到来。小溱湖刘元金回到溱湖边,就不再是“小溱湖”了,做起了“聚宝盆”里的“二先生”。二先生是帮着管账的,在粮行的地位排在“大先生”后边。这粮行赚钱的窍门,一大半捏在“大先生”手里。单说量米的名堂,就能唬住一大片外行人。“大先生”——粮行的大师傅,使同样的一只斗,卖米时,将斗一转二抖三拍,竟能将斗中的米训得一粒一粒地都站了起来,大半斗米成了满斗米。等买者过了数,一时兴起的大先生偶尔当面亮一手叫顾客瞧瞧,摇一摇那斗米,满满的又回到大半斗。这上下的来去,便是大先生的赚头。按粮行的规矩,从小伙计做到大伙计要三年,从大伙计做到“二先生”要三年,从“二先生”做到“大先生”起码要三年的光阴。刘元金一进“聚宝盆”便做了“二先生”。他是老板的侄子,又上过江南,还闯过太湖,加上他本来就懂得些粮行的“席子”即行话。如“一字头”代“一百”,“眉毛数”说的是“八”。就凭这些,他做“二先生”也不算沾光。
“聚宝盆”的老板刘掌柜比他堂兄即刘元金的父亲做人机灵,晓得元金光靠做“二先生”的酬金不够养“三里半”家中的女眷们,便代他留意。有一回,正好山东运了一大驳船黄豆,就垫资替元金买下来。元金将那一大驳船黄豆囤积在“鸭蛋垛”上,等着上江的上海客、南京商来买。
溱潼是湖心的宝地,自然金贵,展不开。粮行的大仓库,多不在街上,都将粮食集在一个个垛子上。垛子,是溱潼周边的小岛,好似溱湖里冒出来的大鼋。这些大鼋驮着一个个的粮集子,也驮着它们主人一个个的好梦。立夏刚过,老天就发了火。天热得像个贴烧饼的大炉子。一到白天正午,溱湖地界的大人孩子都热得像刚出炉的烧饼。
刘元金集在“鸭蛋垛”的一大集子的黄豆,经太阳一烤,上头的黄豆都要跳将起来,下头的黄豆热得要冒烟。白天,二先生刘元金先要到“聚宝盆”粮行去帮忙。得了空闲,赶紧撑着船去翻黄豆,让黄豆们凉快些。晚上,船再给兰花草做闺房。好几回,兰花草贪早凉,还未起床,刘元金已撑了船。也不怪元金心急,只要太阳一露脸,摸到哪里哪里烫。就算元金等得,那一大集子的黄豆也等不得。那一集子的黄豆虽说不是黄金,可等到上江的那些上海南京的大老板们的大船一到,一转手,就能赚到不少响当当的银洋钱。不管银洋钱上头是袁大头还是孙大头,只要有了它,一家老小就是在“三里半”也能过上赛神仙的好日子。
等刘元金上了岸,兰花草就在河里匆忙洗漱一番,也跟着上了鸭蛋垛去帮忙。兰花草没帮得上几回,溱湖就开始漏水了。其实那是天太热,湖水都跑到天上去了。又不下雨,还得车水浇灌溱湖周边的田,干河也就来了。老字辈的人都以为溱湖漏水了,都漏到水母娘娘娘家里去了。有一天。兰花草醒来,发觉自己滚到了船舱边。探出头一看,船挂在了河沿上,船底下的水都退到了湖心。幸好两棵桂花树拽住了船。这么浅的水,上江的粮行大老板们想来也游不到溱潼,除非大船能长出大翅膀。
原本勉强答应过几天就回无锡的兰花草,心里猛地一欢喜,水路不通了,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溱湖边,想过多少天就过多少天。
太阳失了火似的晒着。
一般人戴顶凉帽,或者干脆弄块湿毛巾往头上一搭,就算是挡太阳了。刘元金不能这么简单,宁可举着把不轻巧的桐油伞。到底是粮行里的“二先生”,又曾是太湖边上的说书人,刘元金打着把桐油伞,爬上落下地登上“鸭蛋垛”。他这样做不全是为了躲个阴凉,还因为兰花草有可能到“鸭蛋垛”帮忙,正好替她遮阳。太湖边长大的人,水色好得要命,哪个忍心让她挨晒?再说要是自己晒得黑不溜秋,在兰花草面前定会难为情。刘元金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荒唐,“鸭蛋垛”上的黄豆集子都快冒烟了,还有这种怪心思。他也不晓得什么原故,还是忍不住希望兰花草在溱湖边,还能看到太湖边“小溱湖”白面书生的模样,觉得这样方能对得住这位仁义的姑娘。这么出奇的心肠,也不愧是“耕读传家”人家的根苗。“鸭蛋垛”上的黄豆集子真的冒烟了。
等刘元金过来的时候,只见兰花草抓着一把黑炭似的黄豆在伤心地抽泣。刘元金递过桐油伞,疯了似的爬到黄豆集子顶上。黄豆烤成了黑豆。往底下刨,还是黑豆、黑豆。刘元金不甘心,再往底下刨,全是黑乎乎的黄豆。刘元金眼前一黑,栽倒在黄豆集子上。
醒来的时候,刘元金已躺在住家船上。
兰花草脸上挂着泪花,正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刘元金鼻子一酸,要不是在兰花草面前肯定要哭出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还要连累一家子的救命恩人兰花草。
“我怕七小受了惊吓,先把你背到船上。”兰花草轻声道,像从湖心底下飘过来的一缕凉风。
“你要是早点回无锡就好了,太湖干不了。”刘元金说。
兰花草一听到要她一个人回无锡,有些不高兴,低下头来。
刘元金接着说:“要是这笔黄豆生意做成了,就能让你们过得快活一点。哪晓得一文钱没赚到,还欠下一笔本钱……”
兰花草嚷道:“无锡有啥不好,你非要回溱湖?”
刘元金被吓了一跳,兰花草到哪儿都是兰花草,说话不饶人。他不好说出住在兰花草家开销吃不消,还是说那句老话:“衣胞之地不能弃啊!”
兰花草正用蒲扇替元金扇着风,又听到这句老话,气不打一处来,将那蒲扇砸到元金身上:“照你这样说,我该回苏州乡下了?”
元金一听这话,晓得兰花草真的动气了。兰花草最不喜欢提苏州盛泽了,因为她恨她那只爱娇妻不爱女的生父,不仁不义的高富贵。
元金不忍心兰花草生气,忙逗她说:“这热煞人的天,会气坏身子。多谢小姐背我回船,小溱湖这厢有礼了——”
兰花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最欢喜的就是小溱湖既仁义又体贴的性情了。
兰花草先回到三里半家中。
原本也爱张口笑的蒋七小,听说了“鸭蛋垛”的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回家底算是空了。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做了刘家的媳妇,才掂出这句话的分量。时堰的娘家,嫁妆陪了一大船,后来又送了一条住家船上江南。再回娘家搬救兵,七小开不了这个口,元金也不会让她开这个口。
兰花草是有话不过夜的人。她把心里话都兜给了蒋七小,只是没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