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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这个口,元金也不会让她开这个口。
兰花草是有话不过夜的人。她把心里话都兜给了蒋七小,只是没把对“小溱湖”的另一番情义说出来。
自打来到溱潼,兰花草暗暗吃惊,她感到“三里半”就像是她的婆家,对刘家大小人等都亲如家人似的,就像对母亲水牡丹和师父“响三弦”一般。兰花草明了了自己对“小溱湖”的心思,不是一般的心思。从小就恨母亲做了人家的偏房,不明不白地受大娘子的冤枉气。害得自己生在苏州乡下,长到了无锡城里,没爹没娘地在太湖边瞎混日脚。不曾想到,我兰花草也要往这条路走。蒋七小跟自己情同姐妹,哪个忍心让她受冷落遭磨难?再说刘元金也不见得晓得我的一番苦心,弄得不好落得个有心栽花花不开,顶多能跟蒋七小做个姊妹花。或许这是命中注定的。要不然,刘家的屋后、溱湖的岸边,哪来的一对桂花树?
蒋七小不晓得兰花草心里拐了多少个螺蛳弯,她只是听进去了回无锡的主意。到底是当了娘的人,遇到危难下得了狠心,出得了手。她打定了主意,等溱湖里满了水,将三里半的房子卖掉,抵了黄豆的账,一家子跟兰花草一道上江南。那一晚,刘元金回到三里半的家中,觉得周围怪怪的。抱起兰小小,兰小小不哭不闹也不笑,好像屏着气。七小也平静得不像往常。兰花草草草地吃了晚饭,便要回船。临走的时候,兰花草悄悄地将平素盛首饰的小花包塞在兰小小的摇车里。刘元金正好望见了。他想让兰花草住在家里。那斜挂在岸边的船,人躺进去正像晒着的鱼。元金见七小没挑这个话头,便不好讲,将这话咽下去了。
晚上,有一丝凉风像游魂似的,蹿进房内。七小和兰小小的鼻息声,像金鱼在吐水泡。刘元金没睡着。他觉得怪怪的,白天黄豆变黑豆的事竟剩下个影子,一点都不生气烦恼了,只觉得心里空得跟闲着的打谷场一样。这种平静让他害怕,他有一种预兆,要出大事了?
白娘子来了,小青来了,虾兵蟹将杀奔过来,水漫金山啦——
锣鼓板震天响地敲着。
刘元金猛地从梦中跳出来,满耳朵都是雨声。借着哆哆嗦嗦的油灯光,左张右望,满房间都是水,水快淹到床边了。
发大水了!
元金赶紧拉七小起来。躬着腰又把睡在床边摇车里的兰小小捞上床来,顺手带上那个小花包。
床边的水还在涨。刘元金一时没了主意。
“快去撑船!”如今的蒋七小,已不是当年在青蒲河上不好意思放响的新娘子,越到危急的关头越敢拍板。
刘元金得了令,跳下床,涉水出去。
外头已是一片汪洋。天上偶尔露几个闪电,刘元金乘机找个下脚的地方。扶着墙,来到屋后,摸到那两棵桂树,眼睛睁得牛眼大也看不到那条住家船。
不得了,兰花草被冲走了!刘元金带着哭腔,扯着嗓子唤兰花草。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浪,那船说不准就被冲翻了。天这么黑,会游水的,也找不到岸哪!刘元金急得头撞树。
大水,还在往桂树上头爬,快淹过了刘元金的腰。
元金回过神来,家里头还有两个在床上!
水跟床就差一线了。
“船冲走了!”元金哽咽着说。
“好人不长久——”蒋七小嚎啕了一句,随即擦了眼泪:“不说这倒霉话,长江都过了,那船就不会翻。”
“眼下我家咋弄法?”
“熬到天亮再说。”蒋七小道,“赶紧去取些凳子来,放到床上。将那八仙桌也拖过来,架到床上,做兰小小的小床。”
挨到天亮时辰,老天洒下一小把天光,只够遭灾的人们看得清瓢泼盆倒的大雨。
兰小小饿醒了,直哭叫。家里有米烧不成饭。米装在缸里不碍事,堆在地上的柴草却浸了水,烧不了锅。总不能叫才断奶的孩子嚼生米吧。蒋七小跟刘元金是愁眉对苦脸,一时没了主意。
兰小小哭累了,又睡着了。
天大亮了。
蒋七小正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得屋外一阵阵叫喊:“肉乖乖,七小哎——”“七小哎,你在哪块?”
蒋七小猛推了一把刘元金:“时堰来救兵了!”
刘元金还在迷糊,就见堂屋门被撞开,几个穿着蓑衣的壮汉闯了进来——蒋大他们来了。
七小和亲娘在时堰来的大船上抱头痛哭。原来时堰娘家见了发大水,不放心七小孤零零地在三里半,赶紧放船过来。七小母亲蒋戴氏非要跟过来,蒋诚没法子就让她跟了过来。一到三里半,就看见屋脊还在水上,大水都淹到了门搭子。蒋戴氏吓得魂都掉了,禁不住地哭喊起来。
蒋大对刘元金冷冷地说了一声:“这溱潼街上就淹了剩你们一家!”
在这之前,蒋大他们已经晓得刘元金家不在街上,本来肚子里就闷了不少陈气,如今一发大水就更来气。要是在溱潼街上,大街小巷里免不了要搭水台子的,何至于一家人团到床上。
还是当妈的心细,她问七小道:“你家的船呢?”
七小、元金听了齐声痛哭起来。一来想起了过江吊船的险事,二来想起了被水冲走的兰花草。他们俩的苦衷又说不出来,怕娘家人生出误会,惹出事端来。
在溱湖,夫妻有个口角也难免,舌头还跟牙齿斗斗呢,不过这时候就怕“娘家人来了”。这“娘家人来了”差不多等于“狼来了”。管你有理没理,这夫家非要受点屈、遭点殃,硬给这做了人家媳妇的撑些面子起来。要不然,怎么说“百岁还要个爷娘家”。
蒋戴氏以为他们心疼船冲走了,不再问下去,吩咐蒋大赶紧回时堰。
雨还在瓢泼盆倾地下着,溱湖没了边界。好在东边明明白白地亮得多,湖水流得很急直往东北向赶,蒋家的大船晓得自己的航向。蒋七小抱着孩子坐在船舱里,一刻也不肯让她母亲换换手,还要侧着身子探望着外头。
刘元金拽着把桐油伞,蹲在船头,悲悲凉凉地望着风风雨雨的湖面,不见他家的住家船,不见窈窈窕窕的兰花草。惹人怜的,看了半天只当一眼;让人烦的,望一眼要恨上半天。当初,谢贵英是“千斤神力俏观音”的时候,那自然是千眼万眼看不够。后来鬼使神差成了黄家墩的媳妇就两样了。真是应了那句话“美貌虽好惹祸的根”。俏观音谢贵英无端地被孙小娘子种下“獭猫精”的祸根;帮着买荒田,又惹了误会。心灰意冷的俏观音冒雨离了黄家墩,当年的假武生、如今的“头一把”,这个没福消受的黄志仁居然觉得眼前清清爽爽。大水快淹到他铺前头,他还在迷迷糊糊打呼噜。
雨越下越大,大得人都觉得自己变成了水鬼。黄家墩原本地势高,眼下却像个漩涡上打转的杂草。
门外传来碌碡骨的铜锣声:“志仁,快出来帮忙!”
志仁一惊,一骨碌翻下床来,“扑通”像掉进河里。满屋都是水。黄志仁赶紧戴着个斗篷出了门。
门外碌碡骨坐在小船上:“赶快送船!”
这是黄家墩常用的救急解难的老法子。除了常用的两只小船,还有七八条小船架在公堂屋里,还可盛盛粮食杂物。遇到躲不过去的大水,将小船分到各家去,一家老小坐上船。因为小船没有船篷子,出了门就会积雨水,便躲在各家的房内,权把屋顶当船篷。水再大,也没高得过屋脊。
已有几个堂兄弟牵着几条船往各家去。
碌碡骨的小船朝小脚四老太原先住的“顶头虎”划去,他不放心那只金砧子。这水太大了,他怕小脚四老太交待给他的这笔义财被水冲走。
碌碡骨摸到那宝贝疙瘩,放到小船上。水又涨高了不少。黄志仁踩着水过来:“都送了。”
碌碡骨:“你家里呢?”
黄志仁晓得他问的是谁:“早就骑马走了。”
碌碡骨大吃一惊:“到哪儿去了?”
“你管她做什么?”黄志仁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个烂肠瘟,自家的女将都不管了?”碌碡骨忍不住骂道。
“去溱潼了吧。”黄志仁踩着水往回走。
眼睁睁的一个大能人就这么走了,风这么大,雨这么大,水这么大,要有个闪失,碌碡骨觉得自己这个做长辈的有逃不了的罪过。
“他不管,我也要管。”碌碡骨划着小船,出了黄家墩,进了汪北河。
“头一把”黄志仁一见,担心碌碡骨的小船还没到青蒲大河,就翻了十八个滚。虽说碌碡骨一身好水性,再好的水性也斗不过水母娘娘。心头一急,拿气话激他:“又不是你的女将,你比我还急?”
碌碡骨一听,如雷轰顶。这小子没大没小!举起一把桨就想砸过来,又怕砸伤了这当亲儿子待的侄子。贵英冒雨离家的原因明白了一大半。怪就怪俏观音身上有米篮子的影子,弄成这样,他自己心里有愧。猛地,一个闪电甩过来,碌碡骨看见米篮子从水里探出身子朝他招手。碌碡骨心里一抽,桨从手中掉到水里,人一歪,小船跟着翻了过去。
志仁赶紧游过去。只见碌碡骨僵直地浮在水面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桨没了手还举着。志仁以为碌碡骨死了,一阵心酸,大哭起来。水性好的,不管有气没气,想沉都沉不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志仁赶紧将那小船正过来,把碌碡骨托上小船,往家里拖。
小船进了堂屋,志仁凑近一看,碌碡骨没死,嘴角在动,忙扶他起来。碌碡骨吃力地张嘴说不出话来,抖抖嗦嗦的手指着船头。船头什么都没有。志仁看得出碌碡骨很着急,可他实在不晓得叔叔要说什么偏说不出,他怕从此想挨骂的份儿都没了。
“头一把”黄志仁又是一阵心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把屋外的雨声都盖住了。这世上,哭有十万八千种,各有各的不同。
溱潼西庙里的哭,跟黄家墩上的哭,肯定是大不同。
这一日大清早,药香已在西庙明间做功课。忽听得俏观音又哭了起来,从梦里哭到了梦外。哭声由细到粗,由短变长,飘飘忽忽地在庙堂上游荡。再听听,那哭声有些蹊跷,不甚悲苦,倒有些轻巧。栀子花小姨妈一贯是“倒头香”,再有多少伤心的事,都挡不住她睡觉。头还没沾到枕头,人已入了梦乡。俏观音的哭声,栀子花小姨妈自然是听不见的。只有药香一人独听了。
自从俏观音回了西庙,虽说药香不喜欢听“女将”“男将”之间的是是非非,不过这挂名徒弟不顺畅的情事,倒让药香多了几分觉悟。当初要是自己抢了先,与八爷成全了好事,那好事能好多久,有谁说得清爽。人生来就是苦海无边,先有母亲生养儿女走红门、闯生死关的苦楚,再有父亲操心儿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苦衷,即便这些都顺手,儿女成家后跟父母疙疙瘩瘩的又比比皆是。就算天遂人意,儿女成了父母,不又要重走他们父母的老路?何况这天下有多少做父母的能恩恩爱爱?假模假样过到老,心思早就两边飞了。纵使万里有一,恩爱夫妻哪能终日厮守?一旦分离,或因生计,或因疾病,或因老死,那佛经上所言的爱别离苦,又有谁能承受?药香这么想着,礼佛的心更重了。再侧耳听,竟听得俏观音一阵咯咯的孩童似的笑声。
药香一惊,一回首,庙外惨白一片,没完没了的雨连一滴都没了。天好了,人的心情也跟着好。
用早膳的时候,栀子花小姨妈对药香说:“八爷让人送来你爱吃的萝卜丝烧饼。”药香继续抿着碗里的粥。
栀子花小姨妈又对俏观音道:“你代你师父吃。吃完了,让你师父替你解梦。”
俏观音道:“还是先说梦吧,再不讲就忘了。”
药香也正想听呢。
于是,俏观音开始讲她夜里做的一个梦。
在梦里,我骑着大白马急着赶路呢。天上下着雨,地上流着水。赶到青蒲角的时辰,看见好大的一只官船驶过来,船头站着那“银碗皇娘”。皇娘的脸看不见,一头的青发遮着,只觉得她漂亮得不得了。皇娘说,雨大水大,带上大白马搭我的船吧。只有一桩事要你帮我做,就是替我哭。青蒲角都淹掉了,回来省亲却找不到娘家了,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正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哭出来呢。我哭着哭着,大白马也跟着哭了起来。大白马一哭,天上的雨就停了。我又变成了西庙后面池塘里的荷花。我还在哭,泪珠就成了荷叶上晃来晃去的水珠儿。大白马不哭了,在旁边游澡。忽然大白马开口说人话,你快生宝宝了。果然,我莲蓬里跳出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子,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一笑,我就醒了。
药香听后说,前半段好解,人穷则反本。你遇到难事,便思乡思亲。后半段不好解。西庙后面池塘里,从来也没长过荷花。没有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