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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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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香听后说,前半段好解,人穷则反本。你遇到难事,便思乡思亲。后半段不好解。西庙后面池塘里,从来也没长过荷花。没有荷花,哪来莲蓬?没有莲蓬,哪来那胖嘟嘟的小子呢?
  水退了好多,西码头拴船的桩露出形来。
  药香留了意,特地朝庙后的池塘去看上一眼。不看便罢,看了竟吃了一惊:
  那池塘中竟长出一株奇大的荷花,旁边还有几片荷叶簇着它。雨停了,风住了,大水在慢吞吞地往东边退。
  黄家墩满荒田的芦苇红柴杂草渐渐地显出身子来。碌碡骨的身子还不见好,茶饭又不周全,看上去像要过去的人。其他堂兄弟本来就没多少主张,除了叹几口气跺两下脚之外,帮不上什么忙。诸事还得上心要紧的“头一把”黄志仁上前料理。
  本来这事也好办,犯困睡觉,生病求医。可求医定然要去溱潼见白胡郎中刘八爷。假如义父问起俏观音谢贵英怎么答,黄志仁左想想右想想,想不出说法。望着叔叔碌碡骨,原先铁塔似的硬汉子如今就像一头吃草都费力的老牛,黄志仁的眼泪直往心窝里淌。以往因孙小娘子闲话而起的忌恨,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不过“头一把”黄志仁跟“千斤神力俏观音”谢贵英之间却有了条银河。这银河不是王母娘娘划的,是无意中心里长出来的。就好比做了个好梦,梦中娶了个仙女,开心得要命。一睁眼那仙女就躺在身边。先是吓了一大跳不谈,即便是过起了平常的日子,男将整天把女将顶在头上供着,女将其实心里偏喜欢跟男将依傍着出双入对地过日子,但她又说不出来。那好梦就做错了。做错梦还连累人,那又多了一层错。不为萝卜不挑菜。碌碡骨弄成这样子,还不是因为黄志仁做了个大头梦。
  黄志仁越想越乱,想不出个头绪,干脆不想。看病如救火,耽搁不得。赶紧去看病,等八爷问到再说。
  黄志仁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牵着船准备出门。没想到碌碡骨用那只还听使唤的手,死死地扒住门框,不肯出门。
  志仁很是不解。他哪能明白呢,眼下最让他叔叔碌碡骨揪心的不是看病,而是那只金砧子,小脚四老太留下来的派大用场的,结果又掉到了河底。
  黄志仁只好一个人去找他干父白胡郎中刘八爷。先是干了河,转眼又发大水。白胡郎中刘八爷禁不住地惆怅,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往年也有干河发大水的年成,不过不是这种来头,从来没有过干河前脚走,大水后脚来,弄得溱湖来不及转身。刘家家大业大,也被折腾得有些伤元气,其他小户人家怎么得了?
  刘大奶奶进来说干儿子来了。
  八爷正想听听乡下的情形,连忙去大门口。
  刘家的天井里积水很少。
  刘家防大水自有一套。天井的大门跟后门的外框早就做好了木头闸,大水一起,插进闸方子,水涨闸高,一直能加到屋脊子高。里面再用一袋袋泥土堆起来,撑着。外面的水想进也进不来。天上的雨水都积到后花园的池塘里,再用备好的水车抽到墙外去。这样,刘家的宅子就像念了避水咒似的。
  由于大水削了不少,大门外的木头闸已下到半人高。一到大门口,八爷便看到靠在大门口的小船,船上蹲着药香送给他的干儿子黄志仁。
  黄志仁生怕干父问起俏观音,赶紧将叔父碌碡骨的病情说了一遍。
  “这是闭口症,急火攻心所致。一时三刻,好不起来。这病需慢慢调理,心气顺了,再加上药力,或许能好起来。”
  黄志仁稍稍心安,又怕干父问起俏观音,忙把话岔到发大水的事上去。
  “干父,往年也发过大水,从来没像这种样子。先是热煞人,干了河,跟着就发大水,不光是田,连屋都淹了。”
  “我正在寻思这事,会不会是老天怕溱湖人太安逸了,来打磨溱湖人的性子;或是民国来得太早了,世道要乱了?”
  刘八爷这后边的话,志仁听不明白。天高皇帝远,黄志仁只晓得青蒲角上出过皇娘,连谁娶的她都弄不清爽。这愚钝也算是草民的一种福分。几辈子前做过大官的黄家先人,犯事后恐怕最想要的就是这种村野之乐了。
  “假使是老天的意旨,倒要找个古方破这灾荒。”刘八爷眼神里有些异彩。
  这下志仁安了心,他晓得像干父这样有才学有见识的人有时候也会发迂。迂执起来,比常人还要狠三分。志仁干父想不起来问其他人事了,赶紧跟干娘说了声,便去了。“五月初五端午节都要跳判官的,独巧这去年没跳成。会不会是这个缘故?”刘八爷在天井里踱着步,寻思着这年成何以来得如此蹊跷。
  往年溱潼街上跳判官都是从东庙起头,到西码头结束。去年,溱潼东头三昧寺的明之大和尚外出,不晓得云游到何处去了。
  溱湖人个个晓得独修金山的马良,更晓得明之大和尚是出了家的马良,在世的马良。
  三昧寺是座传了不晓得多少代的老庙,穿堂三进,不大不小。原先在溱潼东南的一个名叫荸荠垛的小垛子上。遇到香期,小渡船来不及摆渡,就有粮行自愿捐来两艘运粮的大船,船头船尾连起来,成了一座普渡众生的浮桥。溱潼街上的大小佛事都以三昧寺为主,习惯称之为东庙。东庙传到明之手上,香火兴隆。有一年遭了天火,原先的庙堂烧得只剩下一只大香炉。明之许下宏愿,要重寻一块吉祥之地,重修三昧寺,再塑佛金身。建穿堂九进的大庙,庙门要比城门大,香火要比窑火旺。明之天南海北化缘。天寒地冻,明之和尚光着身子,膝盖下只垫一小把稻草跪在雪地里,感化财主。他一生跪着的时候比站着的时候多,走着的时间比睡着的时间长。明之和尚化缘化到胡子都白了,新三昧寺在东窑之东建成了。老和尚明之成了溱湖人心中的活佛。黄家墩的黄志仁也晓得老和尚明之,这跟他儿子元来寄名笆斗山有关。
  在黄家墩正东方,大约两三箭远的地方,有个笆斗山。后来,他还在笆斗山替儿子寄了名。这“寄名”,是溱湖一带的风俗。家里养了个惯宝小,怕养不大,就挑个不平常的地方,老庙古井旧码头,或是强盗落过脚的地方,借它的年代久或有邪力,烧香磕头,将自家孩子的名字用红布包扎好,系在树上,塞在台阶下,藏在井沿边,以保佑孩子长命百岁。要是生个女惯宝,就起个男孩名,跟着男孩成了堆的人家排行,叫九小或十小。跟着大浪走,一辈子不用愁。黄志仁替儿子元来寄名,晓得了笆斗山的来历。
  这笆斗山,是个土山,上小下大,形似倒扣的笆斗,故得了个这样的名称。
  正应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句话,最早笆斗山成名,就是因为又一朝选美的官船要从青蒲角过。满人皇帝也学着前朝天子,惦记起溱湖的水乡美女那荷花红的唇、嫩白藕的腿。
  官船出行,自有官家的样。青蒲角附近的河流汊道都要重新疏浚。还来了位监工的钦差,没留下姓名,只晓得叫他钦差大人。那钦差大人估计是北方佬,旱地里长大的。舞文弄墨颇有些独到,但对这挖河挑沟的活计却是一窍不通。朝廷限定的工期紧,削下的土方、淘出的淤泥竟不知往何处去。
  溱湖地界水当家,一年四季不涝的良田不多,为拓宽河道,已挖了不少的良田。从河底罱上来的淤泥,堆积不起来,雨水一冲又回到河里。再说,淤泥也不能再占长庄稼的良田了。正在众人焦急的时候,溱潼东庙三昧寺的当家和尚明之,让庙里的小和尚,给监工的钦差送来一笆斗的素包子。小和尚将一笆斗的素包子,倒扣在桌上,也没给监工的钦差招呼一声,扭头便走。钦差望着小和尚远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回头再看看倒扣在桌上的素包子,依然保持着倒扣笆斗的形状,走近一看,中间还拥着一罐底朝上封了口的绿豆汤。
  “哎呀,这是明之和尚在点化我啊!”
  钦差顿悟,随即下令,选一块靠近河道的荒田,照倒扣笆斗的样子集中堆积土方,中间空出来倾倒淤泥。
  倒扣着的笆斗,一天天在长高长大,越来越像个山,像个笆斗山。那钦差很是感慨:“在这水当家的地界,竟能平空堆出一座土山来。全凭明之和尚一笆斗的素包子。”河道疏浚好了,笆斗山到顶了,钦差要走了。
  临行前,专门去了一趟三昧寺。
  钦差道:“承蒙师父指点,不胜感激。”
  明之跪在卧榻上,微睁双目:“施主悟性高。造了座笆斗山,少损了多少良田啊。”
  钦差又道:“师父有如此佛心,凡夫俗子哪个明了?能否指点我为溱湖地界做点善事?”
  见钦差说得诚恳,明之便央他画张判官图,日后供在寺里受香火,有了法力好镇住邪魔恶鬼。这作画是那钦差的本行,曾为宫里画过画。画出来的画果然不凡。给明之过目,明之吃了一惊,那判官虎虎有威,好似要从画上跨下来。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后来三昧寺遭了天火,就跟这有了法力的判官有因缘。
  开阁庄前庙的三和尚听说,忙请老庄董出面请钦差也为开阁庄作幅判官图。那钦差因监工期间,吃住全在开阁庄,推不开情面,便应允下来。为溱潼东庙画判官图在前,又不作兴画一样的,那就重复了。钦差毕竟是见过天日的人,晃了几下脑袋,便来了神气。
  钦差走后,托人捎来画。老庄董没敢展开来。在凡人家里见判官,会有凶险,着人送到前庙。
  三和尚打开一看,怔了半天,挂到佛堂侧墙的空当。前庙如来佛两旁没修四大金刚的金身,只是挂了四大金刚的画像。三和尚对着那判官像,又发了半天的呆。这画上的判官分明是个女的。从来没听说过有女判官。这女像挂在庙里,便不便当?再想想,观音菩萨不就是女的么?
  次日三更天,天才有点麻麻亮。小和尚还在赖床,三和尚心里觉得有事,比以往早了一个时辰起来做功课。从后门进明间,刚绕过佛坛,忽见那女判官倚着前门,对着麻麻亮的天光正梳着头。三和尚忙跪下磕头。那女判官轻笑一声,又回了画像。自此,三和尚晓得了这幅女判官图的分量。
  黄志仁从小就听说过开阁庄前庙有个女判官,半夜时分常从画上下来梳妆打扮,灵验得很。给老庄董送年礼的时候,绕道去前庙,想去看个明白,结果分不清哪个是金刚像,哪个是判官图,只好灰溜溜回到黄家墩上。长大了还是不晓得这女判官的来历,也拎不清这幅女判官图的分量,自然更不晓得三昧寺曾经有过一个了不得的男判官。如今,白胡郎中刘八爷想请明之大和尚来正一正运道,不让水母娘娘跟着毒太阳,让溱湖地界乱了套。但不知明之大和尚云游到天南还是地北。刘八爷转念一想,去找瞎先生“瞎子王”来商量。
  这王瞎子也算是溱潼街上的一个脚色。溱潼周遭乡乡镇镇都传王瞎子有天眼,掐得准,算得灵,尊他是“瞎子王”。
  王瞎子落脚在绿树院土地庙背后的两间平房里。门朝北,终年不见阳光。王瞎子觉得无碍,反正两眼无光。不过他风水看得极好。背靠着土地老爷,不沾些仙气灵光都不行。这就难怪他算命最灵光。有促狭鬼故意逗他,拿他的王姓,当作元宝的两头的翘尖儿,叫他“王瞎子王”,他不恼,反而觉得开心好玩。
  干这个行当的瞎子,在溱湖都有个尊称“瞎先生”,平日里,常有人请过去算命卜卦,难得在家,就像他的小码头,闲下来才靠一靠。
  干河的时候,王瞎子缩在阴阴的小屋里;发大水的时候,他在屋檐头下插了两根扁担,自己像燕子还巢似的窝着。
  白胡郎中刘八爷亲自将“瞎子王”接到家中。
  一番茶酒之后,转入正题。
  瞎子王说,八爷有所不知。明之和尚出去云游,算到要发大水。有一年,隔三差五下大雨。算算天时,该是大水年。五月初五跳判官,明之请出那个受了香火,有了法力的男判官,将水母娘娘镇在雄桥跟前的大水井里。封了井,贴了符咒。那一年,大水没发,风调雨顺,三昧寺却遭了天火,烧了个精大光。男判官没了踪影。雄桥跟前的大水井重见了天日。事后,明之和尚曾说,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都会走,我怎么断了慧根,借判官法力跟天命作对?哪能把管溱湖的水母娘娘镇在雄桥井里头,结果坏了法度,让三昧寺遭了殃。
  刘八爷有些着急:“照你说起来,旱灾涝灾就没得办法治了?”
  瞎子王清清嗓子道:“我天生就是瞎子,我就瞎说说。今年是个大灾年,对水母娘娘却是个好年头。不是有人在天水缸里里看到了两个太阳么?一个太阳是老太阳,另一个太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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