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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之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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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这么说,这闲事我不管了,随你折腾去。”三哥并不示弱。

    “闲事?”张月娘道,“四哥,你也说这是闲事?”

    老四嗫嚅半天,没说话。

    张月娘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二哥二嫂,就说起娃儿,远的,暗的,碎的,都不说,我只说两件。”

    
“头一件,三哥你儿子今春聘的媳妇,问二哥借了五千块钱;二一件,四哥你家云生去冬验兵,送了人武部六千块,也是跟二哥拿的,这一万多块钱,你们都知道是起娃儿在外面挣的……”

    她话没说完,老三“嚯”的站了起来,“你这什么话,我聘儿媳妇倒要问侄子拿钱?”

    说着,他向门外走,“没功夫跟你磨牙,家里一身事。”

    老四跟着出去了。

    只剩下张月娘一个人在屋里。

    等他们走远了,向北去井上拎水。

    一个四十多岁背着药箱的人进来,喊道,“张家姑娘在屋吗?”

    张月娘出来道,“是许医生啊。”

    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刚替人打完针,顺路来问张月娘能不能去把拖欠的药费结了。

    张月娘拿不出钱,向北说他去结。见他和张风起关系很深,张月娘同意了。

    从张月娘家到诊所很有一段距离。

    没到正午,日光并不强烈,风中渗透着夏天的躁暖,无端让人烦闷。

    沿途一派乡野光景,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宁静的田野和潮湿的土地默然的伫立。

    纵横交错的小径被各式车轧得高低吭洼,对习惯都市平坦的向北来说很新鲜也很难走。

    快到湖边时,震耳欲聋的船只噪音扑面而来,打破来时的安宁。

    许医生是健谈的人,一路走,一路跟向北聊天。

    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张风起家的事并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在闲谈中讲述了前因后果和相关的方方面面。

    又说到张风起的病在此地很常见,据信是由于大湖涨水,潮气太重引起的持续高烧。多数人短时间即可康复,但也有像张风起这样时间比较长的。

    
乡间有一味土药可退热,不过对智力损伤极大,吃过的人从此变成痴傻。以前在病人已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之下,亲人为了保住他的命,只得给他吃这种药。近十多年,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和经济水平的提高,就算本地医院没有良方,也可到省市大医院求治,再没有出现过这种悲剧。

    潮水已退,堤坝上还残留着防洪工事,许医生和向北顺湖岸往前走。

    他指着一个地方对向北道,“你看,那儿就是风起的家。”

    
向北抬眼望去,果然有几间破瓦房,很明显经水泡过,墙体到屋檐下仍湿漉漉的,长了厚厚的青苔。一些可能是从房内冲出来的东西在门边烂成一团。但没看到树。只是地上散落不少树桩,都是新锯的口子。还有几根才伐不久的树杆靠着院角,有个中年男人正引导几个年轻人抬上卡车。

    一个背着手的老头路过,看见这情形,对那中年人骂道,“赵六子,我跟你说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赵六道,“您老有事忙事,没事跟儿子享福去,别在这瞎掺和。”

    老头气得瞪圆了眼睛,“赵六子,我把话撂这儿,他可不是让人欺负的孬种,你小子想惹他,不够格!”

    “不够格?”赵六讥笑道,“慢说这树是村里的,就算是他家的,他吃奶的娃娃,小命还不知悬在哪根钢丝上,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去!”

    老头用食指点点他,一甩袖子走了。

    许医生介绍说,老头是村里原支书李德财。

    赵六是现在的村会计,张风起父母不在后,他和村支书孟金贵打起了张风起家树的主意。

    张风起父母婚后,在门前种了三棵泡桐树,第四年张婶怀了孩子,又种了槐树。

    
每棵泡桐都在二十多年,要三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过来,一棵树就值几千块,再加上十五棵槐树,这十八棵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因张风起父母不喜毁树,多少人来买都没同意。

    他家没了人,村支书把树伐了。中间由于涨水,剩几棵没来得及卖,几天前陆续砍了。

    张风起这种样子,哪里管得了。村里人即使有同情的,也自求安稳,敢怒不敢言。

    结完帐,向北往回走。

    刚到门口,张月娘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出来,看见向北,一把抓住他,“我家风起不行了!我家风起不行了!”她语无伦次,只会说这几个字。

    向北飞奔到屋里。

    张风起躺在地上,鼻耳流血,浑身滚烫,犹如火炭。

    张月娘的家住得僻静,附近并无人家有车,向北背了张风起,跟着她往村口去拦车。

    到村口的这条路如此漫长,向北从不知道,几百米的距离竟长得这样可怕。背上的温度比盛夏的骄阳更炙热吓人。他要怎样才能不失去他?

    路高高低低,平常走都费劲,何况此时,仓忙中,向北一脚踩空,滑下沟去。

    沟本是枯沟,因前阵子下雨有些积水。两人跌落水中,染了一身泥浆。向北立刻爬起来查看张风起有没有受伤。

    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没醒,却是一脸鲜血,一瞬间,向北的脑子出现短暂空白。

    他打了个愣,一把将张风起紧紧抱住,“风起,求求你,求求你……”

    求他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手足无措,他惊惶万分。

    张月娘焦急的呼喊他们,下来帮向北把张风起弄了上去。

    村口正好有出租车路过,送他们到了乡卫生所。

    一番处理后,鼻血止住了。耳朵并未出血,只是张风起没垫枕头,睡在凹凸不整的泥地上,头部位置较低,有些血流了进去。医生清理干净后,给他挂上水,总算平稳了。

    下午,张风起苏醒过来,但很没有精神,糊里糊涂的,不怎么认人,向北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一会儿,又睡了。

    张月娘让人给丈夫带了口信。

    回到病房,她对向北道,“小向,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不饿。”向北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熟睡的张风起,“你先去吃吧。”

    张月娘在张风起床前坐下,看着他烧得赤红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用粗砺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喃道,“是苦啊,我家娃受苦了。”

    然后她开始低声的吟唱,那是当地的民间小曲《望儿郎》,每字均为拖音,曲调哀婉悲凉。

    春季里来百花鲜

    我儿出门母挂牵

    大路小路多艰险

    儿呀

    与人和善莫争先

    夏季里来日高照

    我儿为人锄青苗

    四野炎炎如火烧

    儿呀

    草帽虽破无忘了

    秋季里来凉风袭

    我儿替人把楼砌

    万丈高楼平地起

    儿呀

    你可有屋将身栖

    冬季里来雪花飞

    不见我儿把家归

    十月天寒北风吹

    儿呀

    你在他乡无棉被

    ……

    张月娘唱的时候,房里的其他乡民轻轻的和诵,把几个农妇的眼泪勾了下来,合着唱腔中原有的哭音越发叫人听了难过。

    然而床上的人长睫紧拢,静静的沉睡,毫无反应。

    晚上,张月娘回家给丈夫做饭,向北守着一直没醒的张风起。

    两瓶水快挂完,烧退了些。

    九点以后,卫生所再没有别的病人,不甚宽敞的病房空落落的。

    稻田里青蛙“呱呱”的叫,陪伴着乡村素净的月夜。

    看看瓶中的水剩下不多,向北轻轻拔掉吊针,取了酒精棉按在张风起的手上。

    手背上密密麻麻的,布满深褐色的针眼,一直延伸到手腕,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向北移开视线,摸摸张风起温热的脸。

    他抬起他的手,一根一根的,亲吻他带茧的指。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

    只要他能平平常常的和自己相守,只要这样,就够了。
 


风起之时 正文 9

    张风起的烧反反复复,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到院子里站站,吹吹风,也是浑浑噩噩的。

    向北着手带他到大医院去,这时发生了转机。

    给张风起治病的医生请了位老先生来。他是县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对头疼发热一类的“小毛病”很有办法,只是十多年前退了休,近来已少有人知。

    年轻的乡村医生很用心,张风起的病在县里乡里都瞧过几回,总没有起色,他便特地去拜访了本地曾享盛名的几个老中医,才知道了这位先生。

    老先生查看了张风起的病情和病历,开了两张方子,道,按方用药,五日可见好。

    没出五日,张风起发烧的时间大大减少,开始转好。

    昼夜更迭,新的一天到来。

    向北睁开眼,伸手探了探张风起的体温,烧退了。

    他起身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河塘里,满池的紫荷一夜盛放,娇艳欲滴。一只玲珑剔透的碧蟾突兀的跃出水面,溅起荷叶上晶莹滚动的露珠,在晨光里划了一道炫目的虹。

    向北转过头,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风起?”向北轻声唤他。

    张风起坐了起来。

    向北过去扶他,张风起忽然伸手摸摸他的下巴,“你怎么生胡子了?”他问,声音很是沙哑。

    向北笑了,“你才注意啊?这两天都没刮。”说着倒水给他。

    张风起喝了一口道,“你在城里怎么没生?”

    向北微愕,“你醒了?”

    张风起道,“刚才不就醒了。”

    与前几天不同,他的眼神清明,有了生气。

    向北俯身把头靠近他的,“你真的醒了。”

    张风起道,“你怎么了?”

    向北道,“没什么。”

    看他盯着自己,他笑道,“以前都收拾得干净体面才在你眼前出现,几天没刮,当然邋遢了。”

    张风起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向北轻戳他的面颊,“你是小娃儿,怎么会有?”

    张风起放下手,望了望窗外,“荷花开了。”

    “是啊。”向北道,“昨天还都是花骨朵呢。”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抚过他消瘦的脸,“你知道饿了。想吃什么?”

    “红烧肉。”张风起说。

    “我去买。”

    走到门边,向北回过头,张风起正看着他。

    四目相望,“大早上哪有卖红烧肉的?”张风起道。

    向北走回来,“我都忘了,现在是早上。”

    “镇上有个馄饨摊,我带你去吃。”张风起说。

    吃完早饭,两人搭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村。

    烧了这么些天,张风起的身体发虚。在家里歇了好几日,才恢复精神。

    穷乡僻壤的农村生活,空虚沉闷得让人发疯。

    张月娘家没有电视,张风起和向北住的小屋甚至没有电灯,方圆数十里都是同样寂寞的村庄,找不到任何文化娱乐活动。

    天一擦黑,世界就进入密闭的暗箱,隔绝的,无望的,枯燥乏味的。

    随便怎么在村子里转悠,也很难看见几个人,四处都是一片迟钝和安静,时间仿佛永远凝滞不前。

    所谓详和诗意的田园生活,原来只是都市人故作姿态的叶公好龙。

    向北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张风起,他怎会来到这里。但张风起在这里,他守着他,看着他,感觉到生活是实质的存在,一切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当早上醒来,他习惯性的用额量他的前额温度时,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不坏。

    这天上午,张风起兴致很高,带着向北到村边的沟塘钓小龙虾。正是盛产龙虾的季节,一会儿工夫,两人就装满了桶。

    
塘边野草疯长,蚂蚱蹦来跳去,张风起从河里捞了个酒瓶用来放捉的蚱蜢,准备拿回去喂鸡。两人蹲在草稞里抓虫,张风起的姑夫路过,把从镇集捎的茶叶蛋给他们。张风起将桶和瓶交他带回去。

    他自己和向北坐河边吃了鸡蛋,吹了会儿风,往路上走。

    经过自己家门,张风起停了脚。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房子对面的土坡上坐了下来。

    极目远眺,青翠的湖上波光粼粼,初阳为水面撒下点点金粉,随着微风闪烁跳跃。

    湖的彼端,连绵起伏的山峦蒙着缎蓝色的雾纱,若隐若现,与依傍在湖岸的村落无言的遥遥对视,使陈旧清贫的小同庄显得深远而悠长。

    婆娑的绿树,翩翩的蜂蝶昭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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