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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自己这副样子,哪里还是当年在长安时红衣白马的泠皓?
太过忙碌,泠皓没时间像以前那样注意自己的仪容,而且军营里都是老爷们儿,妻子也不在这边,穿得漂亮也没有人看,就更加的不留心了。因为需要经常坐船下水,衣服也简单起来,他也开始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了,因为血溅到上面看不出脏来,显不出脏就不用去换,毕竟换衣服也是费时间的。
他看着眼前那个便装的少年,月白色里衫、泥纹滚边的武袍、坎袖外挂、系带、黄铜带钩、一应腰坠、腰带上的玉嵌……无一不全,袖口崭新的纹路是自己没见过的,也许是今年长安时鲜的新样子,自己已经远离这种东西太久了,与之相比,自己身上穿得几乎像个野人。
“……你丫给我等着,就在这儿,不许走——你们,给老子看好他!”泠皓回到了后寨,迅速的洗澡刮脸换了衣服,焕然一新再走出来的时候,他见那个新来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现在能告诉我你尊姓大名了吗?”
“我……我……在下……末将韩沧海。”
“沧海?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沧海?”
“不,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沧海。”
“这有个蛋的分别啊!”
“因为……因为您说的那句诗我没读过……我只听人念过我说的这一句……”
“……”
“泠总兵,你知道吗?当时我就是听说了您的事迹才下决心来参加武举的呢!”
“哦。”
“家父是要我继承家中镖局生意的,但是我觉得提枪上马保家卫国才是男儿的本分!所以我从家里偷偷跑来长安,居然真的是第一啊!家里这下可没话说了。不过御赐的状元金甲好沉,刚在战船上穿着,感觉四肢动都动不了了!而且不是金的,只是个金色儿,我想,不会真的要我们穿着这个上战场吧。”
“嗯,你是第一个把状元金甲穿上战场的傻货。”
“这样啊……对了!他们都说我的功夫和您很像呢,虽然我用的是刀和戟,您用的是剑跟枪。”
“这不重要,能杀人就行。”
“刚才您也是杀人回来吗?”韩沧海捧着木碗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杀的谁呀?”
“水寇,在这件事等吃完饭之后,我再跟你详悉去说。”
“我也杀过人呢!是跟家里出镖的时候,当时血喷到我脸上的时候,我都吓哭了呢!”
“正常,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哭了。”
“什么?真的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胆小鬼呢!”
“……”
“您……刚跟我说的沧海月明猪有泪,是谁的诗呀?听着好奇怪。”
“是李义山的诗。”
“李义山是谁呀?”
“就是李商隐。”
“也没听过……”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就是他写的,你听过没?”
“也没有……不过他真的好奇怪呀,又是猪、又是蚕、又是泪屎的,感觉一点都不文雅。”
“……”
“泠总兵,别人说您还是个举人呢,是真的吗?”
“是……我记得当年好像是江南府的第二,怎么了?”
“感觉您好厉害,文武双全,您还这么年轻,就干了这么多人一辈子都干不来的成功事。”
“我觉得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嫄公主,其他的……也没什么,不过她还在长安,没跟着我过来。”
“我在长安见过嫄公主了,她是我文试的考官呢,虽然给我评的是下等,但确实也是个美人,不过比您差远了!”
一下子把筷子拍到桌上,泠皓骂道:“问起来还没完了!闭嘴吃饭!再胡说八道老子扇你丫的!”
过了一会儿,韩沧海又小声问道:“泠总兵……”
“你他妈声音放大点!没吃饱饭吗?这不给你饭吃了吗?”
“军营里……平时就吃这个吗?”
泠皓看了看桌上,鲦鱼、鲫鱼、大口鲶鱼、泥鳅、花鲢……他和韩沧海一人一大碗米饭,还有用剩下的鱼头乱炖的鱼头汤,配着水芹和荇菜等江边的野菜,边上是一坛还没动的泥封女儿红。“怎么了?”
“只有……只有鱼吗?”
“还有虾,”泠皓说着单手从边上拎起一只盆来,扔到韩沧海面前,里面是小指头大小的红色河虾,“你如果喜欢田螺后厨也有,但我每次吃都会闹肚子,庖官基本上不做那个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们平常就吃这个吗?”
“也不是,今天是你来了,所以多做了些,我平时就一个菜。而且很少有时间在桌子上吃东西,基本上都是把鱼晒干之后串腰带上,随饿随吃的。”
“……”
“你哭个屁哭!把头给老子抬起来!”泠皓突然想到,面前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个新兵,自己这样是不是吓到人家了,于是稍放缓了语气,问道:“沧海,你今年多大了?”
对面的人正好一口鱼肉混着米饭哽在嘴里,这时为了回答问题连忙咽下去:“我今年十八岁……”
“十八,我武举那年也是十八——哪里人?”
“我是山东蓬莱人。”
“那挺远的,你想家吗?”泠皓此时已经吃完了,从边上抄起一支水烟袋来抽。
“不想家……我……咳咳!我想回长安了……咳!咳!”
“放宽心,一般地方军将领五年内都会换防的。话说你咳嗽什么?”
韩沧海眼泪汪汪地盯着泠皓手里长长的棍状物体,泠皓看了看他,解释到:“只要不离开这里,以后你也离不了它。江上湿气太大,一般人受不了的,烟叶能够湿气,你抽不惯就用这水烟,抽惯了可以拿烟叶泡酒,或者直接嚼也行……大爷的这货怎么又哭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泠皓带着韩沧海捣毁了大小一共八十多个水寇的据点。
一开始泠皓以为韩沧海会怯场,但是到了地方却发现他的功夫还不错,下了船之后一直冲在所有人前面,甚至还有余力替其他士兵挡了别处来的偷袭。
“抱歉,当时小看你了。”泠皓蹲在战船船舷上洗脸上的血,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还没有长出来胡茬,“——喂!你他妈吐完了没?马上到下一个地方了!”
三天后,泠皓正式从使者手中接过圣旨,单骑从陆路北上归京,依旧是他年的红衣白马。入秋的西风飒爽,吹动广袤的荒草碧野,草下是肆意漫流的涨水,在马蹄下翻起泥浪,溅湿了飞奔而过的白马红衣。
他离开之后,也许韩沧海正在率领水师的快艇去清洗剩下的百余处水寇据点,又或者他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去守护荆州两岸的水户渔家。还有就是,希望他能够快点找到不再晕船的办法,虽然这不影响他的战斗力,但是看他抱着盆吐的样子总感觉好丢人,不过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在长湖北岸边的高丘上,泠皓隐约听到水寨的大门关闭的声响,两年多时间过去已经习以为常那种浸湿的木料挤压摩动的声音,他在马背上回过头去,看到长湖与长江上空漫天的水汽,依稀可见水师总寨连片的楼瓦窗扉,里面住了他苦心训练两年的水师,一共三万精兵,原来从远处望过去,是那么的壮观。
他并不知道,这是他短暂的此生中,最后一眼江南。
第三十八章
入秋后,众人预料中的蝗灾果然来了。
虽是早有千万种准备,但中原仍旧免不了的大乱,夏粮已经归仓,但是春夏播种的稻谷和棉花却是免不了的颗粒无收。产自益州、荆州等地的数百万吨大米沿大运河北上至中原后,在通过陆路运往各地大仓的过程中不断被沿路饥民阻拦抢夺,地方军无力阻拦,粮食损耗无数。朝廷无奈,只得抽调长安精干的守军去往中原押运粮食,然而军粮亦是紧张,有的队伍是真的一路一边吃蚂蚱一边护送粮食去往大仓的。
同样,如此一来,西部的兵力也逐渐空虚起来。西南吐蕃一部赞普望风知信,趁机与北部突厥班察部联合出兵,一南一北分别攻占了甘州、肃州的大面积领土,直入西域,如此一举,直接将西域地界与中原本土分割开来。
这就等于说,位于伊犁的大昼一百二十万驻边军被掐断了与长安的联系。虽然朝廷一直是号称西域有百万大军,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半耕牧的民兵,真正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只能充作运送辎重的杂役,再加上路途遥远,把他们调回长安护防是不可能的。
问题还不止这些,更严重的是,原本驻防此地的左司马李垣祠也在同时不见了踪影。如果朝廷不做些什么,群龙无首的一百二十万人就会被西域四周虎视眈眈的各小国逐步蚕食殆尽,大昼几代人上百年间辛苦打通的西域领地也将因此毁于一旦。
刚归京没多久的陆上统领端木策临危受命,拜为左司马之职,穿过已经沦陷的国土,重新赶往伊犁整编守疆部队,在没有朝廷任何物资补给与国力支持的情况下,等待中原恢复元气的那不可预知的一日。
坐在北上的车轿里,放眼望去,广漠的荒原上只余黄绿的枯草,远处是拔地而起的巍峨贺兰。他远远地看到视野之极的地方有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那种骑马的姿势和速度是汉人做不到的——那是只有游牧的人才能有的骑技和好马。
“可是汉人的使者吗?”为首一骑上的人用含混的汉话问道。
“是汉使!”同行的副官答道。相隔距离太远,双方只能扯着嗓子大喊才能让对方听清。
“那个使者什么身份?”
“是统领将军!”
“撩开轿帘让我们瞅瞅?”说话间,那些人的快马已经到了眼前,领头的人率先下马,大摇大摆跑到汉使坐的车轿边上。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统领将军岂是你说看就看的!”副官说着就要拔剑。
“是大汗叫我们来的,要我们确认一下来的是谁。”那个人竟然是浑然不惧。
“你告诉他,是我,泠皓。”说着轿帘拉开了,露出一张角绝色的如玉面孔,眉目依旧,却不知为何带出了一脸落寞和凶相。
领头的人打量了一下他,然后笑了:“看到了!知道是您就放心了!大王说知道您怕冷,让我们送来点东西——拿过来。”说着有人从一匹无人骑的马上解下一只很大的包袱,双手捧过来,领头人解开:先是一大袋羊奶茶,隔着厚牛皮水袋摸起来依旧烫手;然后是一件很大的火狐皮披风,最后有一包卤过的牛肉干。
泠皓没有推辞,一件一件接了过去,最后还说道:“我就不谢他了,你们滚回去,告诉丫给我等着!”
半个月前。
他在荆州看圣旨的时候,上面并未写为什么叫他回京,他原本以为是因为长安缺将了而招他回去带兵。没想到他还没有进到内城,就被一名兰翎卫拦住请去了东城门的一处偏僻驿馆。当时是清晨,阴冷的驿馆里面,他见到了便装的鸿审帝、鱼名赫以及自己的父亲和妻子五个人。
鱼名赫跟他说了西域的情况,然后叫他出使朔北的突厥班察部,以统领的身份。
“出使?那种事文官不就能做吗?末将在长安还能干别的很多事情啊?现在不正是缺将的时候吗?”泠皓一开始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件事非你不可。”鸿审帝似乎不想去过多解释。
“那么原本担任统领的端木将军呢?”
“他升了官。”鱼名赫在一旁回答他。
统领只能有一个,总兵也只能有一个,这两个正二品的职位分管陆军和水军,现在自己的官职由总兵到统领其实算是平级对调。再往上,就是左右司马。鱼名赫的官职是不可能变的,那么就是说,端木策升的是左司马的位子。也就是说,李垣祠不再担任这个职务。那么,李垣祠去了哪里?他在荆州两年,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其他地方来的消息了,无论是长安的,还是伊犁的。
“……我明白了。”泠皓低下头来,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看来你也猜到了。”
“我……其实我有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