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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州陆沉,百年丘墟’吗?”
“百年?何止百年?”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楼船的前方传来声响,是一群人在含混却整齐地念着诗,这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青牛,那些青牛生着瓦砾一样鳞片,鼻孔中冒出的水汽蒸出硫磺,升腾入天上,直到血红炽热的至高的云层,两者相撞后燃烧,坠地无数焚寂的死火碎片。
这些青牛在拉着船走,船行驶在长河里,所过之处的河水变成黄浊的泥浆,它们在长河中跋涉,脚踩在深不尽千壑的水底,庞大的身躯破开河水,它们高昂着的头颅生满蛆虫,那些蛆虫不断地掉进水中,顺着银杏树肥大的根须逆上来,穿过交错的、不断增加的年轮,银杏上长满白果,掉到楼船的甲板上却变成了无患子,还有火红的扇形叶片,那些*的人在无声地吃着无患子,从船尾吃到船头,一路捡食,最后却从没有围栏的船头掉下去,落到高昂的青牛的头颅的大张的嘴里,它们的嘴里也在冒着硫磺,他们吃进蒸熟的人肉。
“这是什么时候?”
“这便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这株银杏方生方死,它的果实还没有被吃完,这些枯叶将落未落,它已经不再是金黄的颜色,那些漂亮的落叶已经被水下的流火污染成红色——那种红色不是洁净的鲜血的颜色,而是肮脏的火的颜色。这些纤舟的青牛等待着衰朽,它们早已腻味了熟透的臭肉。你手上的星月菩提还是素白,那枚红色的玛瑙等待你去把他磨得发亮,我们才能用你歃血,祭出长河远方未知的尽头,那忘记升上来的太阳!”
“你手上的也是菩提,它代表了什么?”
“它代表了上个轮回已经落下去的那一轮皓月。”
“皓月?”
“皓——”
泠皓木然地睁开眼睛,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的也是白茫茫的漫天风雪。他似梦似醒地昏睡了很久,他似乎刚刚进行了一场鏖战,浑身是畅快的酸痛感,不,他浑身是实实在在的疼痛——钝伤、刀伤、冻伤——还有寒冷,适当的寒冷会加剧身上的痛觉,这么多种伤痛在他身上,他居然还能够昏睡这么久。
“你醒了?”似乎在有人和他说话,但是和梦里的那个声音并不一样,那个声音是轻而柔,像春风落羽;而这个声音却是沙哑而且粗糙的。
“嗯……”泠皓似乎忘记了要怎样去挪动自己的喉舌,他现在只能够发出简单的音调。
“醒了就好,你别说话,也别睁开眼睛,别急!咱们马上就到地方了!”
“……嗯。”
李垣祠在疯狂地抽打着身下的马,他还不会在这种程度的风雪中迷失方向,他也不会觉得寒冷,白毛风呼啸的草原是他从容自在的温暖寝帐,可是泠皓现在的状况容不得他从容,他能够明显地感觉怀里那具轻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在颤抖,因为寒冷以及过多流失的血,他不知道泠皓能不能撑到他骑马赶回贺兰山脚下。
云梓辰是昏迷的,被泠皓拖着走,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血,无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身上的白衣还是一如既往的纯白,他只是昏过去了。可是他的刀却是拔出来的,被泠皓倒提在手上——云梓辰的刀太长了,泠皓是直接握的刀刃,他的右手的肉被轻而易举地划开,没有血流下来,他的手血肉模糊地与冰冷的刀刃冻在一起。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无数的伤口,是这把刀造成的刀伤,却不知道是谁使他受的伤。
他和高修看到泠皓在雪中拖着云梓辰在蹒跚地走,一身鲜红的单薄武袍,挂在泠皓无比消瘦了的肩膀上,迎风吹起来像摇曳的烈火,鞋印在雪上是红色的,染红他走过的雪地,然后又被风雪所掩盖。追上去的时候他看到泠皓轻轻闭着眼睛,泪水冻在脸颊上,嘴里在轻轻念着一个词、不停地念着——弃子。
泠皓在所有人的计划里都是一枚弃子。
鸿审帝的计划里,他要泠皓去作班察部议和的汉使,这是秘密的,泠皓在城外被叫过去,偏僻行宫里口头的授命,连一书凭证都没有。鸿审帝死了,现在周影玫说他是通敌的反贼,他无法回驳,因为没有证据,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是突然消失在荆州的水寨里,然后出现在了李垣祠的帐篷里,这不是投敌还能是什么?百口莫辩。他并非想要泠皓去死,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将死之人,也就管不了太多别人的闲事。
秦钺的计划里,泠皓的作用同样是拖住李垣祠的手脚,让其无法插足到笼罩整个汉庭江山大地的乌烟瘴气里。他告诉泠皓三个月内回来,在路上耽误的那两天,使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日子,如果真的能够早两天回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然而,这两天也是预知的,不过是伪装成了意外的样子,秦钺知道泠皓是逃不过的,而且再也回不来了,他算到了天命如此。没有说穿这一切的阴谋,是他对这个人最后的仁慈。
周影玫——准确说是周影弦的计划里,她完完全全地放弃了自己丈夫的全家,因为这对父子太过于不可控,他们足够敏锐,早晚会察觉到这是一场政变,而到那时,出于对这个江山的忠诚,他们是不会继续纵容这个篡位者的。因此,鸿审帝殡天后,安士召安公公扣住消息,同时发出两道杀令,以鸿审帝的身份给泠皓治上空穴来风罪名。现在泠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泠皓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他的“恶行”马上就要在周影玫的登基大典上昭告天下,泠皓只得跟随李垣祠成了彻彻底底地反贼——自此,这两人对于周影玫的朝廷再无威胁。
现在,只有李垣祠把泠皓紧紧护在怀里,双人一马在苍茫的雪原上向着北面疾驰。
“我……咳!是我杀了你的族人……”声音嘶哑的不像是他,泠皓费劲地咽下喉咙中结块的凝血,慢慢地回味着那熟悉的血腥味,就算他已经濒死到这种程度,他依旧会贪恋这种血腥的味道,回想他倒提着云梓辰的长刀,他一个个杀死那些与他朝夕相见的突厥士兵,他心中没有恐惧和罪恶。他杀人的时候,感觉浑身都是舒畅淋漓的,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本性,难道他的本性真是个弑杀的人吗?
“没有关系。”李垣祠的声音也是嘶哑,他是叼着缰绳的,因为要一手抱着泠皓,因一只手挥动马鞭。
“对不起……”
“我原谅你。”
“我以后还会杀掉你的族人的。”
“我永远原谅你,无论你做了什么。”
“我会忍不住杀掉你的……”
“你不会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记得,可我想不明白。”泠皓的身体还是在抖,手脚无力地垂下来,和右手冻在一起的长刀已经被取了下来,他的手脚都被厚厚的毛皮裹上,然后捆好。现在他能动的只有头,在李垣祠听不清他的声音的时候,他可以稍微把头抬起来一下,然后再说一次。
他在李垣祠的怀里是赤身*的,因为李垣祠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已经大片大片地被冻伤,无数伤口凝固的血和衣服板结在一起。李垣祠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扯掉他的衣服,用雪将他全身搓热,然后清洗伤口。不能给泠皓穿上衣服,因为他逐渐冷掉的身体现状无法使衣服发挥保温的作用,李垣祠敞开怀来,让泠皓紧贴着他灼热的胸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肌肤相亲,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同榻睡眠,可他一直都是安分的,他强迫自己要安分。
整个胸口都是麻酥酥的,他发现,每次他有机会亲近泠皓,比如上次给他舔唇上的伤口,都是泠皓受了伤的时候,他借着机会占便宜。他宁可怀里这个人是安然无恙的,即使自己永远只能远远看着他。
“你抬起头来。”李垣祠吐掉嘴里的缰绳,把马鞭挂在手上,腾出那只手去摸水囊,用牙咬开木塞,吐在手心里,喝下一大口水漱口,然后又喝了一口,他含着水,低下头,喂给泠皓。嘴唇还是像上次一样柔软,也和上次一样的甜腥味,上一次的亲吻后,他觉得激动得心脏都能从腔子里面直接跳出来,甚至之后的很多天都夜不能寐,在熟睡的泠皓身边辗转反侧,却不敢看身边那个人,生怕自己会忍不住。
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李垣祠感觉自己竟是心如止水一般,现在那个人就在他怀里,动也动不了,他本可以任意妄为的,可是现在什么也不想做,他不管泠皓是什么样的本性,泠皓做了什么不能饶恕的恶事,现在他只想让泠皓活下去。
“你不要睡了,咱说说话吧。”
“嗯……”
“你不要说话,听着我说就可以了。说点什么……”
“崇爵他……”
“对了,云梓辰被秦钺的人带走了。”
“嗯?”
“……云梓辰的样子也挺奇怪的,可能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情,我到时打听清楚告诉你。还有,我把刀还给他了。”
“他……”
“不提他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走了多远?”
“放心,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们到哪里了?”
“马上就到了!”
(土卷完)
第五十七章
铄金卷在李垣祠带着泠皓匆忙北返的时候,另外的两个人也在路上疾驰。
两个人从长安城北一直向东北方向走,顺着秦北纵横交错的山岭走到晋州一带,再从冷寂的草原横穿,从北方绕过中原,最后一直到达了极东的、吹得到海风的地方——幽燕之地。现在他们在昌黎县的一间旅店内,这大概是这个县里面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旅店了,可是里面依旧惨淡,并不是破败或简陋,而是因为缺少炭火和住客而显得寒碜——但是这也比中原大地好得太多。
他们是绕着豫冀的边上走过来的,途中撞到了许多四散的流民,像是秋天的时候那些聚团迁徙的蝗虫一样,他们本不该往北面逃的,草原上没有他们要的食物和木材,那些流散的汉民早晚会消失在雪原上奔跑的群狼嘴里,也许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离开的方向,或是南面已经没有可以通过的城池。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才知道中原地区到底遭遇了什么,才驱使得这么多人北逃。
今年的蝗灾并没有蔓延太久,因为冬天到得格外的早,随之而来的是预兆了丰年的大雪,但是蝗灾与干旱造成的饥荒依旧在持续着,并且因为寒冷,这个严冬将更加的难熬。他听过很多的传闻,不过是相食的惨状,听时毛骨悚然,但他并没有过多的想过具体是个怎样的情景,书中说的荒年,易子相食、人肉标价而售、战争时几万人的围城吃到仅存百余活口、把人拍在石撵上做成肉糜,这些他从没有见过。他活到现在没有少过吃穿,即使最近手头窘迫,也担心不着饿死,与这个帝国的大多数人相比,他还是幸运。
“你又在伤心?”那个人问道。
“我不伤心。”
“上次你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你说你在伤心。”
“不一样了,伤心无用。以你主人的说法,这是命吗?”
并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在这个人的回答范围里。
他已经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一起呆了好几天了,他们的对话从来都是如此奇异。他问祖袈事情的时候,遇到他不能回答的情况,祖袈至少能够表示一下,这个问题他没有权限回答;而遇到相同的情况,这个女人则会直接的以沉默回应他,留下云梓辰一个人在那尴尬的气氛里。
一开始云梓辰还以为这是秦钺男扮女装的样子,因为这个女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说话的方式,甚至是一身的黑衣服,那种冷冰冰的调调都和他印象中的秦钺太像了,不过后来他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个人确实是实打实的女人,而且是个很不错的女人。
在平生所遇见的各色女人里,他不得不承认长得最好的还是嫄公主,但是嫄公主有个特点,就是她的才华并没有显露在她的脸上,也就是说她的气质配不上她的长相,外加上天生红润的面颊和丰腴的体态,她的长相看久了其实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