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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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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上仅着洁白如雪的长衣,藏蓝的外袍给我裹了上,带着他尚未消去的体温,淡淡的松子香飘进鼻中。相处多日,我自然知道他最是喜爱干净,像一只爱护羽毛的鸟儿,身上每时每刻总是打点得整整齐齐,一丝自己的味道也无。而如今,他的外袍在我身上,还有着轻得几乎嗅不到的汗水的味道,相别一阵,失踪数日,他大概也是有好一阵忙吧。

    真好,这清清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渐渐充盈着胸肺,有一种重又生而为人的感觉。

    此刻想来,他也常常会对我露出暗藏忧心的神色,是我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就算是被陈更叮嘱要留意我的行动,他也终是有五六分真的。或许不像我想的那般绝望,我们也许终还算是朋友。

    地牢的出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抬步跨出。我在地里呆了多久?记不大清了,总也有七八日了吧。此刻突然间进入明媚灿烂包围中,那绚丽的山野和暖热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微微侧过头去,躲开这一时的昏眩。

    他立刻就察觉到了。脚步没停,低下头看着我。

    虽然没睁眼,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因为他的怀抱慢慢地在加力,控制着的那种加力,越发地紧,也越发地……越发地让我感受到那紧张着的激动。

    “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他的声音依旧温醇,只是隐隐地含着哭腔。

    稍稍适应了光线,才转头对上那张满露忧切悲伤的脸,摇头示意无需担心。

    “总管怎样了……”张口问他,才发现嗓子哑得很,几乎说不出话来。脸上被那次烙刑烫掉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皮肉,双颌一动,立时又是一阵令人目眩的激痛。

    原来根本没有感觉,在地牢里几乎就没觉得疼痛,在黑暗中呆久了,好像一切正常人应有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似的。因为那是死地,觉得又能如何?反正也不能得救。

    可如今,艳阳高照,春野灿灿,那些似已远去的痛楚又在渐渐回复。还活着的疼痛。

    他对着口形看到懂了意思,答道:“他刚醒来,还有些虚,却已经没事了。”

    说着话,已经停下了脚步,在道旁一块石上坐下。他将我安置了个舒服的位置,手向身后伸去,立刻就多了个水囊回来。

    大概跟了个什么人在他后面吧,刚才一直恍惚,也没注意到。

    他拔开塞子,将水囊凑到我嘴边,小心翼翼地倾斜。我

    就着干净和暖的水漱了几口,嘴里的气味立刻清淡许多,不那么难受了。清甜可口的水让发涩的嗓子舒适了许多。早知他仔细,也不想他仓促间竟还备了温水来。

    他环在我胸前的手缓缓输入温润的真气,舒缓了已经十分疲惫的身体,精神似乎又回来了些,所以立刻注意到他的眼角斜了一斜,似乎给了个人什么眼色。可惜我窝在他怀中,被挡住了,只能看见很小的一片天。差点忘了,他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我尚想问他,已经远离的地牢里却隐隐传来杀戮的声音,心下恻然,不觉住了口。

    原来他是在下令……

    他将水囊收好,递给随从,又抱起,继续行路。

    不想知道他要把我带去哪里,隐约间却又明明白白。

    有的人,即使再不想见到,也会见到的;有的事,即使再不想知道,也是会知道的。

    突然想起一件事。

    初来的那年秋冬,陈更与我尚未把心意挑明时,时不时会带我到那些妻妾公子处留宿。他会在里面做得很大声响,却让我呆在外面听着,想让我受些“刺激”。

    那时哪里受到什么刺激了……只是,他就不觉得被人听墙根很别扭么?

    想到这里,我大概笑了一下,林海如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抬目向前,加紧了步伐,眼前景物移动的速度立时快了。

    然而我要回忆的并不是这么个事。思绪辗转间来到那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那日,也是在等陈更,我站在周妍的院里,一夜没睡。

    林海如的小童六儿打从我身旁经过。

    小六子那时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

    “小黑哥哥在这儿干啥?”那傻乎乎的样子似乎又在眼前出现。

    我是怎么回答的了?

    似乎是:“……什么也不懂,还不快回你家院里去侍候着。”

    那时陈更和周妍在房里的声响颇大,我怕教坏了小孩,赶紧赶他走了。

    当时我定是已经存了疑问的,否则这么件小事,又怎会记得这么久?只可惜,没曾细想。

    六儿怎会不知道陈更与周妍在做什么?他是三宫之首林海如的贴身小厮,怎能不知道?

    可是……如果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陈更从不去找林海如解决这档子事,所以小六子自然不知道。

    是啊,那阵子六院十七室他几乎转了个遍,可地位最高的三宫只去了寥寥一两次,而且每次去都安静无音。

    此时想来,大概那一两次也只是做戏给人看,怕被人怀疑上三宫的真实地位。

    三宫,并不是他的妻,而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平时总有一两个借口省亲、清账、采买、上香等等事务不在宫中,其实是去帮他办事了,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所以要在脸上覆盖轻纱,是要时时刻刻地隐藏着身份。

    “司徒家攻山了……”他轻轻地说话,好像怕惊着了我,声音格外的柔和,却也夹杂着一丝忧心,“你……。”

    “他们都说你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我也已经醒了好一阵,神志越发清醒,喝了水后,嗓子也能沙哑地说点儿话了,忍下脸颊上的痛楚,有些话不能不问。

    “九阳山……”

    九阳神教的据点。

    是我从书上所知道的。

    名字取得光明辉煌,在我眼里却形同邪教。九阳神教宣传教主至上、教主神圣论,遵从教主的指示,教徒们死后就能到达极乐世界。越看越像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的那一套。当时我就想,他们还不如干脆改名作司徒轮子神教算了。

    是司徒家所建立的邪教。

    真想苦笑,自己到了这里那么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限于那些充斥着志怪故事的书籍。

    我的世界,一直以来自限于青阳宫。

    他见我说话辛苦,干脆一并都说了出来,道:“陈总管与我都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所以就去那边看看。这次只是擅自行动,那时宫主也气得厉害,所以只是以清账为名下的山。总管为掩护我入山探查受了伤,不想宫主却以为是你事先就泄露了……”

    唉,又明白了一事。

    因为陈叔入九阳山,司徒氏怕他已探得了情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下毒。

    说不定九阳山那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陈叔身上,反而让独自上山的林海如行动更加自由,探得了更多的消息。

    还有,邓大夫是接到了那边的通告,才再度对死里逃生的陈叔动手的吧。那九阳教还有十分效率的通讯手段。

    他紧紧地抿着唇,停顿了良久,才又接着道:“是我们对不住你,都没想到,司徒家是这样对你一家的。”

    “我的……父亲怎样了?”

    道旁的景色退得飞快,花叶在阳光下灿烂晶莹,昨夜的清冷寂静似乎已经灰飞烟灭。

    他的唇却抿得越发的紧了,鲜妍的红唇被压出了一线苍白。

    “怕我受到打击吗?”我语含嘲讽地说道,“到如今,我还怕什么打击?如果没有对司徒家的仇恨支撑着,你当我还想继续活下去么?”

    他抱着我的手臂震了震,停住了脚步。

    “是谁……”他的声音低沉,却半途中断了。他将我带出来的时候,我仍维持着昨夜的状态没有清理,发生了什么,他肯定知道。

    “你很聪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我的怨仇自己会报,我的事也再不用你们过问。现在告诉我,司徒隐,是已经死了的吧。”

    “你……如何得知的?”

    “你应该见了周妍的尸体吧,她告诉我的……”

    “周妍她……”

    “先答我的问题。”我不耐烦再与他耗下去。

    声音虽然仍是不大,他却似乎被震怵了,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答道:“他听说了族里的计划,便即不顾病体出来救你。过程不知如何,最后他死于司徒凝香制成的毒下。尸体悬于山门至今不腐,据说是为了祭旗壮行。”

    “司徒凝香亲手下的毒?”

    他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对司徒家的无知,不觉间多看了两眼,才复又向前疾驰。而后答道:“司徒凝香……这些太复杂,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他的声音依旧温文清雅,飘散在迎面划过的风中。

    直到后来,我才从脚夫路人那里听说,司徒凝香已经失踪了十几年,早已不知生死。九阳宫在我入地牢的那一阵的确在山门上悬了一具尸体,也不知是谁下的杀手。但是据说司徒家族的族长司徒荣及似乎很是得意,直挂到肉身尽皆腐烂,才命人将那尸体放下。

    当下,地牢已是在半山腰之上,青阳宫的人并不愿弃宫逃跑,一路退守向上。

    林海如换了个姿势,将我的脸裹在他怀里,像抱七八岁的小童般,右手揽着膝膕,左手揽着背后,包裹在他并不宽厚的怀中。

    他怕又压着我颊上的烫痕,只是轻轻地抱着,小心不碰触到伤口。

    仍是一如往常地温柔。

    也因此,我没看到更多的血腥。

    只听着一路上杀戮的声音。

    惨叫、喝骂、刀枪相交。

    鼻中充满他素衣上的薰香,即使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阴腐,却也能隐隐嗅到血液的咸涩。

    然后那些声音,那些气味,迅速地被抛落远方。

    林海如飘也似的一路向上。我才清楚地体会到,他功夫如此了得。那十八盘的天梯,几近垂直地直插入天,即使空着手走也是极累,常常需要扶着道旁的石栏,隔三差五地歇气。而他怀里多了个我,还奔得飞快。

    活着,也不算都是坏事,至少还能感受到如此生动的山风,让它带走身上阴郁腥浓的气味。

    林海如一直都很爱干净,不论何时何地,似乎身上总是纤尘不染。可他并不怕我将他的衣服染脏,还怕我受不住一路的颠簸,与我紧贴着的胸口透来温厚的真气。

    应该已经离得战线远了,他才缓下速度,走得更是平稳。

    而有些问题实在是不得不问。

    “陈更回来了么。”我淡淡开口。

    “他派了人回来报讯,这两日被拖在外面,现在已经在赶回来了。”

    “王老打和陈伍呢?”

    “他们是谁?”

    “看守地牢的,一个是送饭的,一个是……不清楚做什么的。”

    “不知,我到时,已经无人看守,都出去御敌了。”

    真是混乱,都是被周妍支出去的了。

    “周妍死了。她是司徒家的人。”我又说道。

    “我已知道了……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也是,凭我当时的情况,任谁也不会信是我动的手吧。

    “是王老打和陈伍,他俩见她在牢房中行为可疑,似乎要杀人灭口,情急之下杀了她的。帮传话出去,我一定要找到他们表示谢意。”我将事实颠倒扭曲,让他不能知道我的武功尚未被全废,还存了大部分的内功修为。

    而且也要让这个消息辗转流传。

    我自己是无法也无心去找那两个人的了。即使青阳宫放话出去说要向他们致谢犒赏,他们做贼心虚之下,又怎敢回来。这两人行为猥琐卑鄙,以后恐怕还要害了其他人。

    司徒家不也是个冷血冷情的家族么,我和司徒茂都能随随便便地牺牲掉,更何况他俩只是司徒家养的两条狗。就让他俩去试试主人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做法吧。

    不管司徒家是不是会上当,总之我如今也能如此说谎了。

    

前传· 青阳宫 奔

    21奔

    他一路向上,与我说话终于轻轻气喘,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周妍身上中了司徒凝香当年配的‘冰魄凝魂’,也是陈伍与王老打下的手么?”

    “你以为凭他们的实力,能杀得了周妍?”我反问,虽有他的支撑,却仍有些气虚。

    “你不能说话就别说了,我们快些上去。他们就要上来了。”

    “他们?你是说司徒家么?你就不怕我是司徒家的内应?不怕我趁你不备对你不利?”我压抑下溢满心中、口中的苦涩,淡淡地反问他。

    他抿了抿唇,突然说道:“你别太过伤心,其实陈更对你也是真心的,他也经历了许多事,只是不习惯信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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