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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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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弹到一半,台上突然传来一声清咳,我讶然看去,原来是青阳宫主陈更大人,只见他不知当说不当说似的僵着嘴角,眼睛向席下扫着,似乎是在示意我看些什么。

    随他视线望去,原来众人都已经乐歪了,鄙夷嘲讽的视线更甚,就连侍候的仆役、温酒的小僮,都低下了眼不敢看我,大概是怕自己笑出来吧。

    他还真有心。我心里一暖,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记得上小学时,语文课本里有篇文章,是鲁班刻凤凰的故事。那凤凰才刻了几刀,连雏形都没出来,村人们就纷纷断言:“这玩意儿好生难看,怎么会是凤凰?”然后都嘲笑鲁班技艺不行。

    而当后来,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地展示在鲁班手下时,村人们又纷纷叫好。

    凤凰刻得好,故事写得更好,一语道破了世人自以为是的劣根性。

    我嘴角一翘,停了弹奏,抱筝起身,走到露台正中的空地。

    四周的人见我突然停了弹奏,还走到众人目光之下,深感大奇,更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

    斜眼看向刚刚献筝的仆役,眼中射出斥责之色。那人本来也有轻视之意,但见到我一眼扫去,浑身竟打了个抖,收敛神色,赶紧献上一具矮几。

    而后环目四射,与众人或讥或蔑的目光一一对视。看多了尸体,再看这群夜夜笙歌不解人情的人们,便觉得真是无聊之极。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竟能有如此的神情,都是一怔。

    我仰天打个哈哈,将筝轻轻放置于矮几上,盘腿席地而坐。

    举指轻勾。

    前世时,邹敬阳的指甲是水甲,凹陷柔软,弹琴筝时总要缠上玳瑁小片。梅若影的指甲却是十分漂亮的木甲,圆润坚韧,拨起琴弦来清如溅玉,颤若龙吟,直贯秋月凉风之中。

    我缓缓张口清吟,正是刚刚有感而起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唐人善诗,常常做了诗句,就要在酒肆间伴着琴曲箫笛吟唱,这一首诗吟诵间虽短,却透出浓浓地醉意和洒脱和孤傲。我吟才及半,已然微醺,飘飘然忘了周围的人,神态顿时更加张扬。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最后一个音节缓然消散,周遭众人已露疑惑之色。

    这个时空真真都是俗人,虽有类似楚辞汉赋的文学,却还没发展出张扬狂傲的唐诗、清新婉约的宋词,他们又如何能不为酒中诗仙的李白而惊奇?

    不待他们缓过神来,转指抚捺,曲调渐转,顿时高亢激越。

    这首曲子本就是恣意飞扬,我现在对那些空有面貌的人已经鄙夷透顶,随手一挥,拨出几声似嘲似讽的清响。

    林海如大概是自幼习琴,闻弦歌知雅意,眼中的光彩已是大涨。

    陈更却没再看我了,只握紧那盏青玉酒杯,呆盯着杯中酒水,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我将笑不笑地斜觑了周妍一眼,她的脸色已是铁青,大概在不忿我这贱籍之人也能吟诗作乐吧。不过即是出身戏子,歌唱乐舞本就是我的吃饭家伙,也不必怕他们怀疑我的身份。

    不知怎的,这时候突然想起“鸡同鸭讲”的典故来,我在这里和他们弹琴论诗,不就是“鸡同鸭讲”么。况且,我这么一个不搭调的外来人,何苦跟他们争风吃醋?

    而且……想到一事,浑身突然一颤——怎么办,不想还好,一想之下好像被自己的行为给雷到了——以前多少也接触过一些耽美,多多少少也看过些穿越,还总是奇怪,怎么现代人到了古代就突然变成吹拉弹唱的能手了?

    算了算了,什么意气之争的年轻气盛全部被雷飞了,我无奈地冲面具男笑笑,便罢手不再弹第二曲,转头对周妍笑道:“真是献丑了,说实在话,在下此番可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了。”

    →→→→→→→→→→→→【斜阳若影…关于古琴和古筝】→→→→→→→→→→→→

    

前传· 青阳宫 小厮难当

    5小厮难当

    众人大概觉得此曲像神经病弹琴般怪异,都有些怔怔不知言语。我一哂,算了,就算我认为是对牛弹琴,人家或许还以为是牛在弹琴呢。

    “梅室何必过谦,好是很好,就是太俗。”周妍还是比较厚道的,用我前世那半秃院长的话来说,这就叫做“批判性地赞扬”了一番。

    陈更转头问林海如道:“你来评评。”

    林海如眼中异彩连闪,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似的,终是淡然道:“我所习之曲谱,意境虽悠远,却没有此曲的跌宕起伏,旋律连贯。并且,这十六弦琴的奏筝指法,我也仅知有撩拨点顿,并未曾见梅室手下的抚抹轮杂,故而此曲只觉得醺然如半醉于花间,洒然若快意恩仇,又怎能说是大俗!”

    陈更一拍矮几,高声道:“正是如此,小影,你把笺子递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愿望才能配得上这曲。”

    我垂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素笺,交给仆役递上主席。

    陈更也不像以前一样让小僮收了,自取去展开观看。我偷眼看他,只见他扫了一眼,愣了一下,就转而将笺子折好放入自己怀中,岔开话题道:“啊,差点忘了问你——今日大好佳节,你怎么穿得灰不溜秋的,活像一只大灰老鼠。”

    四下立时发出几声暗笑,情知这个要求看来是没指望了,只得赔笑道:“正是我自己淘气,出来前绊进泥潭里,把正装弄脏破了。眼看天色已晚,只好胡乱找了一件套上。”

    陈更不再说话,只抬手让我退下。

    我躬身致意,行回末席。

    席间,仍是和乐融融。只是已经有几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对这边上下打量,目光中充满探究。

    我不闻不看,独一个人斟酒浅抿。

    秋风习习,吹动散落的发角,心中一片宁静。船过桥头自然行,就看陈更会有什么对付。

    他似乎不是个十分残暴的人。只要不是一上来就一掌把我轰死,我俩应该能就这点微薄请求够达成共识的。

    分了月饼,再品了瓜果,已经是月过正空。

    这几日看多了志怪笔记,心下一阵惆怅。在这里没有嫦娥这个说法,只把嫦娥叫婵娟,月宫里也没有砍树的吴刚。人们愿让嫦娥如此寂寞吗?

    什么都大不一样了。

    ……

    *************

    宴罢,他挥手屏退众人,只留我一人在露台上。

    起身,向他走去。垂首聆听,心中已经平稳。

    他没有看我,自把玩着手中酒盏,淡淡地道:“我记得你一向听话,不曾有自己的要求。所以七个月前才将你带离了那个戏班。当时你也没有异议,如今却说要走,又是何时萌生去意的?”

    “大约两旬前,我曾落入水中。当时岔了气去,往事如烟而过。”我缓缓说道,他既是这个宫的主人,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肯定瞒不过他,更何况我毕竟是十八室之一,落水生病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可能没人告诉他听,“醒来后就想着,如此浑浑噩噩仰仗着宫主的威望生活,总有一天我会人老珠黄,宫主也不再青睐于我。”

    说到此处,停下来,等他发话。

    “你是说我喜新厌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也不是这样,”我恭谨地答道,“宫院兄姐们似乎都有一番阅历才底气十足。我一个戏子,又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这么突然成了十八室之一,恐怕也不能服众。”

    “也是这样……你也有你的难处。”他沉吟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那张素笺握在手中。待张开时,纸笺已然碎裂,山风吹过,片片飞舞开散。

    “也好,你也不用离开,就跟在我身边学习着点,多做些事。过得两年,你也干练了,看谁还敢欺你。”

    “宫主恕罪,十八室的人向来需呆在自己的范围内,若影不愿破了青阳宫的例,如果宫主不弃若影出宫,那若影请辞十八室之位。”

    “哦?你不要?”

    “我愿为青阳宫一普通奴役,与他人同吃同住。”

    低着头,只感到陈更身上气息一凛,我便本能地竖起汗毛如临大敌。

    “你宁愿当个奴役,也不愿做公子,原来我是如此令你生厌。好好,好个有出息的!”

    “并非如此。只是如果在我有能力让众人心服前,能够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于宫主,于人于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这么一说,身上的气势慢慢消停。

    “你倒不觉得委屈。”

    “我本来就是戏子出身,现在当上奴役,已经可以算是升格了。”

    陈更沉思半晌,终于点头道:“也未尝不可。我明天就下令去除你的地位。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好了。”

    大惊!

    跟在他身边?那还当个狗头的奴役啊!岂不是“近水楼台”更先“得月”?只是这“月”太恐怖,可比我安安稳稳呆在十八室里危险多了。

    于是赶紧躬身推辞道:“千万不可,三宫六院十八室里本来就有许多人对我与宫主之间的……那个,有所怨言。”

    陈更冷哼一声,身上的气势又复,更甚于前:“我倒要看谁有这个胆子敢不满,也不能让他们忘了这个青阳宫到底是谁做主。”

    “绝对没人对宫主不满,只是对我这个无才无色无德无能的戏子不满罢了。宫主一意维护于若影,若影感激涕零,可也因为这样,更不愿见到宫主和大家之间发生一丝一毫的不快。”

    我说得十分诚恳,装作不知不觉间抬起头来,看进他的双眼,也任他探视我的双目。

    他突然举杯一口饮尽,落杯时断然道:“你自是有许多难处,今晚我是应当许你这个愿的。不过既入了青阳宫,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走。你仍是跟在我身边当贴身小厮。只要我不动你,也就不会落人话柄,让他们有借口为难于你。”

    得了他的承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惊喜。

    说实在的,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真要我马上出去寻出路还真的比较为难。现在他却答应不动我。其实他宫中佳丽甚多,何曾缺了我一个?

    既然解决了一大难题,眼下是无需急着走了。

    只要装着不显眼一些、笨拙一些,也不会引人注目,反而还能熟悉这个时空的环境,何乐而不为。

    思考已罢,我双膝跪下,向他行了一个正式的认主礼。

    “你今夜先回去收拾东西,后日就搬到我的听风阁楼下耳房居住,以后除了我,你就听陈总管的支使。”他身上的气势慢慢消减,这句话说完时,已经是波澜不兴,就像刚才的杀气腾腾只是一场虚空梦境一般。

    我正要离开,他突然问道:“刚才那两曲,是你自己做的么?”

    我本来就是要打装傻的持久战,自然不敢锋芒太露,立刻垂头答道:“不是,却是我学筝时,老师偶尔间弹唱的。因为十分好听,也就记了下来。”

    “你在戏班里是跟这雪月学的吧。这样看来,他还真不愧了台柱之称。你老师常作这类曲子吗?”

    我生怕牛皮吹破,赶紧答道:“不常,在外人面前是不唱的,因为我照顾他日常起居,所以偶尔也听过一两曲。”

    “是吗……是这样啊……也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了。”

    他不再看我,往青玉杯中斟了新酒,举杯独酌。

    小僮都已经被屏开,这酒,依然是冷了的吧。

    斜空月光清清,脚下云海苍茫,突然间让我觉得他似乎很是寂寞。

    一个人究竟会为什么,要无时无刻地戴着面具,像是防备着这世间所有的人?又究竟因为什么,即使在人影憧憧的欢歌笑语间,也只是独自浅酌?

    然而他的目光淡定,我想也许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里面的东西。因为那种寂寞孤冷的感觉,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

    我也曾有牙牙学语无忧无虑的年代,曾有少年欢歌恣意飞扬的记忆。但是在此后远离故乡的多少个日夜里,一个人坐在熄灯的宿舍中,听着舍友熟睡的鼻息;一个人下了班,站在拥挤公车上,看道旁璀璨的灯火;一个人走在小区中,闻着别人家中飘出的饭香。

    我从不喜欢看一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文章,因为无须矫情,冷淡的色调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头里。

    突然听到低若蚊蝇的吟诵,却正是那句“独酌无相亲”。

    不敢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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