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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不但不困难,根本就是本能反应。
我能够比较清醒地想事情,还是在公车上,那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段时间。找回自己的意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书伟,不是我的,他从来不是我的。他不爱我,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我输在性别,输给舅舅,我的舅舅,我最爱的亲人。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荒唐得我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第61节:第十章 无法面对的真相(1)
第十章 无法面对的真相
我传了条简讯给舅妈,告诉她,让她在某家咖啡馆等我。我记得书伟说,假如不是我爸去找舅舅,他和舅舅大概就不会把一顿饺子的等候期拉长到一年多。昨天晚上,是我爸说,假如他不去找曲冰,曲冰就不会走进我们家。为什么是我爸?我真不愿意承认,造成书伟的心脏七级灼伤三级骨折伤害的人是我爸,我宁愿舅舅和书伟一直在美国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他们从来没回来过,这样,我就不会遇见廖书伟,不会把自己搞到这么悲惨这么可怜这么尴尬这么绝望的境地里去。
舅妈如约而至,我望着对面这位待我一直亲厚的端庄女子,不得不迟疑一下,我该怎样向她开口?跟她说,我爱上了你的情敌,请告诉我他和你前夫的事情好吗?荒唐,还是很荒唐,虽然事实就是如此荒唐,可我总是尽力地,想把事实修补得不那么荒唐。
舅妈对着我坐了半天,终于不能忍受我的沉默,用她职业性的平稳语气与我谈话:“怎么了,咏哲,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讲,要约来这里谈呢?”
我瞅着她,有点卑鄙地迂回发问:“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爸,还有我妈,都没休息,在客厅聊天……”我费力咽口口水,觉得自己还真是无耻。
舅妈脸上的颜色白了红,红了又白,阴晴不定地闪了几回,估计,面对我这个小辈,她觉得很难适应,索性,我豁出去了,单刀直入,“你喜欢我爸?”
“喜欢,”舅妈喝口咖啡,定了神,回答我,“是喜欢,不是爱,上午,我也这样跟你妈说的。”舅妈望住我,眼神很诚挚,“咏哲,我喜欢我们家每个人,单纯善良的你,快人快语的婆婆,沉默宽厚的公公,爽朗霸道的姐姐,稳重细心的姐夫,还有,我爱你舅舅。”
“那昨天晚上是——”
“我承认,对你爸,我喜欢的程度,要比别人多一点。”舅妈无奈又怅惘,“你爸是个体贴,细心,有风度的好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爸都比你舅舅对我的关心多,在感情上,我好像更依赖他一点,所以,相处方式看在别人眼里有些暧昧,但事实上,我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情,咏哲,相信舅妈,舅妈当初到你们家,也是这样讲的,我没有想抢走什么,是真的。”
我忙点头,“相信,舅妈,我相信。”我扭绞着手指,鼓足勇气,再问,“我爸为什么要找上你,把你介绍给舅舅?”
“因为……”舅妈欲言又止。
我大着胆子接口,说出我的推测:“因为廖书伟?”
“你怎么知道?”舅妈惊骇。
我想我是不是在戏剧社被熏陶得太好了?我还能乖巧地笑出来,“我知道啊,也不是秘密吧,我们学校有好几对,想看不出来也很难。”咖啡馆冷气够强劲了,但我背上汗出如浆。
“当然,这样子的情况其实是有的,”舅妈道,“以现在的社会宽容度来说,也不见得很难接受,可是,你外公外婆这样的老人家,会百分百抗拒这种事情。”
“所以我爸是为了这个找你?他明知道舅舅的情况,为什么还把你介绍给舅舅认识?”
舅妈道:“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你爸确实是去我们医院,就现代都市人心理压力过大而产生的种种社会现象做一个专访,我们院长选了我一起受访,我和你爸见过以后,才知道我们算是熟人,他是我哥哥的同学。
“我那时候刚回国内工作,选择回国其实是因为在温哥华感情受挫折,我之前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在和我快结婚的时候离开了我,扑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当时的我,对感情很绝望,我已经不年轻,所要的不过是个家,我要晚上工作后回到家里,身边有个喘气的人,所以,当你爸爸约我,说给我介绍个男朋友的时候,我答应了。
“你爸拿你舅舅的相片给我,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只不过,这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不爱女人,你爸问我,作为一个心理专家,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情?”
我打断舅妈:“我爸一开始就说明舅舅不爱女生?”
“是,”舅妈说,“你爸说是给我介绍个男朋友,事实上只是想问清楚,同性恋是什么,在心理学上有没有解释,你知道,你爸不支持同性恋,他认为这样违反自然,逆天而行。”
我难以置信,“既然你知道舅舅的情况,为什么还肯嫁他?你和我爸都知道舅舅和廖书伟已经相处了很多年。”
“因为你爸一开始就告诉我,他发现你舅舅去美国后从来没换过室友,而且和室友还相处得很好,这种状况说寻常,但又没那么寻常,你爸知道国外同性恋很多,怕你舅是好奇染上了什么怪癖,所以趁出差的机会找到你舅,结果眼见着这两个男人确实是情侣一样地相处,你爸又惊又气,当时险些晕过去,后来,强制性要求你舅回国。
“你舅开始不答应,你爸就苦口婆心,给你舅分析后果,其实结果可以预见,你外公外婆根本不可能接受你舅是GAY的事实,这是逃不掉需要面对的,你舅只得答应回来,和书伟也没那么决断地要分手,只说先回来看看再谈,回来后,你爸就积极为你舅舅物色女友,他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比一个男人没魅力。
第62节:第十章 无法面对的真相(2)
“你爸找上了我,他是觉得我有专业知识,就算我和你舅之间没什么结果,但只要能相处一下,说不定对你舅有帮助。我当然认为你爸这个想法很理想化,没任何依据,但我也知道,很多同志都有结婚的,也有孩子。我对感情上没什么企求,我只想有个孩子,有个家,至于这个男人爱我有多少分量,我觉得不那么重要,我相信自己与人沟通的能力,我就当是给自己找个固定的室友好了,所以,我和你爸讨论了几天后,自己也考虑了一下,决定和你舅交往看看,但这是个荒谬的决定,”舅妈说到这里,叹口气,停半晌才说,“我错了,我到后来,是真的爱上了家明,或者说,其实,我在一开始看到他相片的时候,就已经心动,我努力想把他留在我身边,可事实上,我这个女人,确实敌不过男人。”舅妈惨笑,“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比较实在不恰当,可不由自主,就会这样做比较。”
舅妈的惨笑,在我心上划过一道伤痕,舅妈是个比我更古怪的女人,她明知自己嫁的是个GAY,一个不会给她温暖和希望的人,最后,却爱上一个绝对不能成为希望的希望,她比我更离谱,更悲哀。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让自己的生活乱七八糟搞成这个样子?可是,话说回来,假如,我老早知道,书伟是个同志,是舅舅的爱人,我还会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我很想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干脆说不,可我的心在迟疑,我被自己的迟疑吓住,坐在椅子上,看舅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在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装到脑子里。
“怎么样?咏哲?咏哲?”舅妈连唤我两声,叫回我的魂,她情辞恳切,保证,“舅妈就快搬出去住了,相信舅妈和你爸之间不会再有什么联络,所以,你也不要再烦恼什么,至于你舅舅和廖老师的事情,就不要跟外公外婆提了好不好?”
“当然,”我点头如捣蒜,这种事情一定不能让老人家知道的啊,郑重答应,“好。”
“已经够晚了,快回家吧,我们都答应了晚上回去吃晚饭的。”
是,我没什么地方可去,还是要回家的。随舅妈走出咖啡馆,我突然很怀疑,我还有多少力量去面对家里人?我心仪的对象是舅舅的情人,而舅舅和情人是被我爸生生拆散的,这到底是什么事情?
舅妈在回家的路上,唠唠叨叨跟我说:“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和大家这样相处,这样想想,都觉得寂寞。我好喜欢家里的气氛……”
我服气舅妈,爱到这个分上仍能依依不舍,我都好希望自己能立刻失忆,谁都不要面对。
只是这样想,当我站在一大家人面前的时候,一样挨个招呼过去,尤其是对着舅舅,我平静得吓人,所以,千万不能小看人类的承受力。不知道今天晚上书伟的节日是怎样过的,舅舅能放心回来,想来应该是把他安排好了的吧?呼,曾经怀着雄心壮志预备学喝酒,只为了能和舅舅一样,可以随同廖书伟去酒吧坐坐。中秋的晚上,很难得的,我喝了两三罐啤酒,仍清醒得什么似的,没说错话,做错事,摆错笑容,只是我学会了喝酒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过完中秋,我立刻拎包滚回了学校。早上起得绝早,自己出门乘车,路边的雾气还没散,我呼吸着清早的空气,喉咙干哑,头痛欲裂,即使这么不舒服,我也只想快快离开家,让家里那些人,那些事,离我远一点,我得先把自己救回来再说,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对自己说,见到廖书伟,就当不认识。
可当廖书伟带着他特有的温柔与优雅像朵轻云样站到讲台上那一刻,我心里建设了半天的防线一点点土崩瓦解。
他果然不是我的森林,不是我的海洋,他是沙漠,真的是沙漠。
他深邃的,柔和的,生动的眼睛,从开始出现的那天,那一刻,从温哥华的蓝天雪地上开始,就被定位成是我找不到归路的沙漠。
只不过,我一直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以为他是为我存在的。
他是为了舅舅啊,这个人,他以前,到现在,至以后,他的存在,都是为了我的舅舅徐家明,跟我没任何关系,我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
第63节:第十章 无法面对的真相(3)
不,我是,我是个痴心妄想的傻瓜。
我盯着黑板,可不知道黑板上的内容是什么,我整颗心都在抖,抖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LEE,来,把这段处理一下。”我又被廖书伟点名提问,平时,这是我最爱的时刻,今天,我只怕自己崩溃,无措地望着板书。
“从前的人,心里有了事,都不对谁说去,就跑去山上找个树洞,把心事讲出来,再用泥巴把树洞封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应该去找个树洞吗?廖书伟看着我,抬抬眉毛,意思是我怎么不回答问题?我回答得出来吗?绞尽脑汁,给出个答案:“这样不利于环保。”
教室里哄堂大笑,廖书伟靠着讲台,左脚绕过右脚,这是他习惯的站姿,我一直都喜欢他这个样子站着,玉树临风的潇洒,他抿着嘴笑,并不着恼,“咏哲,我每次叫你回答问题,都怕出意外,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对这种意外,有时候也有点期待,来,把你的回答用英文复述一遍,就算你过关吧。”
用英文复述?我傻在当地,“我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大家又一阵哄笑,奇怪,有什么好笑的?
廖书伟皱眉头,“你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吗?哗,你的灵魂现在飘在太空的哪个角落。”我不吭声,任他调侃,他示意我坐下,却把我旁边的一个人叫起来,“姜佑谦,给你个机会,把这几句翻译出来。”
咦?姜佑谦?这个人什么时候来上我们班的课?还坐到我旁边的?姜佑谦站起来,对着黑板上聂鲁达的一段十四行诗张口结舌,廖书伟语气转为严厉:“我有给你机会让你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假如你不能说,就请保持沉默,不要干扰别人上课的情绪。”
姜佑谦的脸红成一块猪肝,我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和闷笑声,什么?难道姜佑谦有和我说话吗?并且被廖书伟认为有干扰到我的情绪吗?哈,他真倒霉。
黑板上的十四行诗被廖书伟逐句解说文法,翻译出来给我们听:“只要一个字,一个微笑,就已足够,我是快活,又不是真的快活。我爱你,不知怎么爱,何时爱,哪里爱,我爱你,直接地,不骄傲也没问题……”
我爱你,直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