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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件翡翠色长裙,那一夜的夷陵,他的手指一点一点解开衣扣,将它从我身上褪下。迷乱而醺然的夜晚,我相信有一些吻,也曾留在了那上面。如今它们已无迹可寻,而吻上它们的人儿,也成了天边可望不可及的星辰。
还有那些黄的花的湖蓝色的七彩缤纷的衣裙,每一件上面都有灿烂季节的味道,都有一些回忆的痕迹。我将它们一件一件抖开来摊在院中,让它们最后一次呼吸到阳光的味道,让它们最后一次絮絮叨叨地和我交谈着往事。然后它们将被尽收箱底,随着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成为永远不再的记忆。
有一件事,孙权是知道的,他也应该知道我知他知道,可是他不说,我也没有提起。
那一天前往武昌,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也是我以后都不愿再记得的日子。
因为这个日子,只会越来越清楚地提醒我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残酷。
所以我要将它忘掉,在遗忘之前,我最后陪他度过一次。
那一天,是陆逊的五十岁生日。
卷七:成败
最后约定
嘉禾二年,公元233年。
孙权五十二岁,陆逊五十一岁。
远在西蜀的诸葛亮五十三岁。
不知不觉,竟是这么多年了。
五十多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年轻了。即使是在我所出生的那个人均寿命要长得多的年代,五十多岁的人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我记得我所见过的那些快要退休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想要在退休之前最后拼搏一把,为自己的生命留下更多的财富安度晚年。
这其实是最尴尬而辛苦的年龄,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那年冬天,孙权决意西巡武昌。他召了几个官员,连同我一起,一路车马,前往武昌过年。
恰好茹也在武昌。许久未见她,见到她时心里的欢喜,竟几乎要甚于见到陆逊。我们同居同起好几天,整夜整夜不睡觉,叙着别情。时光并不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将她最美好精致的地方沉淀下来。不是那种鲜艳青春的美,而是那种让你忽略年纪的美。当你见她一身素衣婷婷袅袅走过你面前时,你会觉得,这个女子的美丽,是和年龄无关的。
所以有时候我会不无骄傲地想,即使这一辈子一事无成,但好歹是养大了她。
年二十七那一天开始下雪,从城中走过,见到百姓们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办年货。这战争年代间的短暂和平,虽然随时会被打破。但仍足够让人停下来,享受一下生活。
傍晚时分,孙权忽然叫我穿好衣服和他一同出去。他只带了两个卫兵,我们骑马走上出城的路。走到城门口,看见陆逊等在那里。我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没问什么。
我们出了城,一路往江边而去。江边停了一只画舫,船上烛火通明,案上摆了酒菜。但他们并没有入席,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人。我也没有问,只是陪他们等下去。
过了一阵,听见舱外传来浪花声,陆逊出去看了会,然后回来说:“来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到甲板上。只见一只小船从西边顺水漂来。船头站一人,身影高瘦如松,披着一件斗篷,遮住了面容。
直到他走上甲板来,将斗篷脱下,我才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的脸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是诸葛亮。那双细长而有神的眼睛,沉着而锐利的目光,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只是这一次,我也几乎没将他认出来。他的样子变了好多,站在我面前的诸葛亮,好老,好憔悴,憔悴得连我都油然而生了些不忍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对我们说:“久违了。”
然后他走进舱中,向孙权行礼,说:“劳烦至尊久侯,亮不甚惶恐。”
孙权微笑道:“行了,孔明。你我也是多久的交情了,不必理会这些繁文缛节。旅途劳顿,先入席吧。”
陆逊有些抱歉地说:“不知这里孔明还满意否?知道你不愿让别人知道,所以便在这里作了安排。”
诸葛亮说:“已经很好,有劳费心了。”
然后他又转向孙权,急急地说:“亮此次前来,是为了——”
“——别急,”孙权稳稳地用手搭上他的肩,打断他说,“我们先叙旧,先吃饭。那件事情,一会再说。”
诸葛亮没有再坚持,我们依次入了席,有侍从送上来热毛巾。诸葛亮用它擦了把脸,那张憔悴的脸上才多了淡淡的一抹血色。
他们在寒暄着别情,我在一旁一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诸葛亮。我知道他晚年一直很忙碌很憔悴,我也知道他可以说是被活活累死的。但真正到了亲眼所见时,我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触动:只因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变得这样憔悴,这样削瘦,好像是被那些事必躬亲的生活吸干了血肉,只剩一具皮囊在这里苦苦坚持。
他吃得很少,咳嗽的时间竟比进食的时间还要多。到最后,孙权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无动情地对诸葛亮说:
“你啊,即使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诸葛亮放下食著,看着孙权,沉默了会,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天命使然,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孙权叹了口气,说:“不必过于悲观。”
诸葛亮苦笑了下,说:“自己的命,自己知道。只是可惜,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北复中原。”
说完这话,他似有所指地看着孙权。孙权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说下去吧。”
诸葛亮咳嗽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眼中泛起锐利的光。他看了看陆逊,又将目光落在孙权脸上,然后毅然决然地说:“亮准备在明年开春起兵十五万,再出祁山。倘若东吴能同时出兵,东西并进,则清除汉贼,北复中原,指日可待也。”
那一刻,我感觉到孙权和陆逊的目光都微颤了下。最后还是孙权开口问道:
“能有多少把握?”
“那要看江东有多重视此事。”诸葛亮泰然答道。
“你要江东多重视此事?”孙权又问。
诸葛亮说:“蜀汉将倾举国之力北上。”
孙权沉默了会,然后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朕也倾江东之力配合吧?若是那样,能有多少把握?”
“亮以毕生名节保之。”诸葛亮正色道。
“伯言怎么看?”孙权将头转向陆逊,问道。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此时以我们两国之势,实在不太适合用兵。”
“我知道,”诸葛亮须发抖动,眼中有些伤感之情,“你们可以等,但我等不了了。”
陆逊没有说话。孙权对他说:“适不适合,可以先不提。伯言你只告诉朕,如果真要用兵,是否有把握。“
陆逊反问诸葛亮道:“孔明认为魏军将如何行动?”
诸葛亮说:“亮与司马懿僵持久矣。此番司马懿若知我北出,定率主力前来迎抗。”
陆逊说:“听说魏主曹睿素来喜欢御驾亲征,也算善于用兵。何况魏国军力,应在汉吴两国之上。”
诸葛亮说:“我们兵分数路,魏军定不能兼顾。亮以毕生之力,定要击溃魏军主力,一举攻陷长安。贵军则可北上占领徐、淮一带。然后我们两路夹击,会师许昌。”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孔明,你我神交已久。若以朋友身份,我定当全力助你。但此战事关重大,我总认为并没有那么容易。”
诸葛亮不再说话,扭过头去求助般地看着孙权。孙权眉头微皱,正沉吟着。陆逊也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孙权的决定。一下子屋里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烛火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过了很久,孙权说:“孔明,朕说句不吉的话,你不要怪朕。朕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想借江东之力在你死前了却一个心愿。但是你又如何能说服朕拿一个国家的兵力去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因为这也是至尊的心愿。”诸葛亮是这样说。
孙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诸葛亮继续说道:
“亮知道至尊这两年为时势所迫,只想保守江东。但至尊心中的囊宇之志,是无法消磨的。此番出兵北上,共分中原,难道不是对至尊和江东也有利的事情?”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
“亮再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亮离世之后,蜀汉短时间内再无人能代替亮。到那个时候,至尊若再想寻到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可得。”
孙权想了想,第二次将头转向陆逊,问:“伯言,你怎样想。”
“臣始终认为北复中原并非朝夕之事。但若陛下作了决定,臣亦当死而后已。”陆逊正色道。
孙权又沉默了。在他沉默的时候,诸葛亮就一直看着他。他其实也算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一刻,我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紧张与期盼。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孙权突然静静地开口说:
“孔明,你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在下记得。”诸葛亮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一年的赤壁啊,”孙权昂起头,脸上全是回忆交错的影子,“真像是一个梦,却是一个令人快意至极的梦。”
诸葛亮说:“既然有过一次,也能有第二次。”
孙权笑起来,说:“孔明,把你的手给朕。”
诸葛亮伸出手,孙权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负朕。”
“吴不负汉,汉不负吴。”诸葛亮平静答道。
我脑中突然又有了个疯狂的主意。
周瑜死的时候我在巴邱,曹操死的时候我在洛阳,不知道这一次诸葛亮将死,我能否在五丈原,在成都目睹这一过程。
他之生死,本来与我并没有太大干系。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始终无法摆脱那个时代来客所抱有的“见证”的情愫。
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为蜀汉耗尽最后一点生命,我想看看成都的人民是怎样为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我什么都希望看到,只是不知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送走诸葛亮回去后,孙权仿佛心情不错。他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起来,说:
“朕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您怎么知道?”我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问道。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在想什么,朕都知道。”
我有些心悸,但还是涎了脸说:“那你答不答应我。”
“你要去哪里,朕总是答应你的,”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只要你回来。”
刚过了年,我便从武昌乘船前往成都,然后随蜀军北征。
因为今时的吴蜀关系毕竟不能同往日而语,再加上蜀军强势,随诸葛亮出征,孙权很放心。他只嘱咐我不要给蜀军添乱,然后便送我走。
倒是诸葛亮听说我要去的时候很吃惊。他来信说我这样跟去,毕竟不妥,而且怕照顾不好我,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可既然孙权作了决定,最终他也是接受了。
出发那天,茹来送我。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又有些责怪地说:“还想好好跟你聚一聚,可是你又闲不住。”
我说:“我一回来,便去看你。”
她有些动情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呢?我们在吴郡有几十亩地,还养了很多只鹤。我常常在想,你什么时候愿意闲下来,我们就一起种种花草,养养鹤。”
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脸说:“你不要老公了?”
“有你就不要他了。”她笑眯眯地说。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取过一个东西放入我怀中,说:“带着吧。”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黄铜手炉,做工精巧美丽,正在手心散发出温暖。
“那边山区,气候寒冷,春天又来得迟。你带上它,注意保暖。”
我感动地说:“谢谢你。”
“也别光谢我,”她笑道,“我只是怕你受凉,跟伯言说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个这么漂亮的东西来。”
我沉默了会,然后说:“谢谢你们。”
然后我便捧着那个手炉走上了船。心中一直流淌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