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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是不可能,”他笑眯眯地说,“如果是蜀军,又另当别论了。”
我猛地掉转马头,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看也不看他地说:“如果是为了挑拨而来,请回。”
“我挑拨什么呀,”他还是那句话,“要是挑拨的话,现在也太晚了些。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的消息。”
我忍不住又回过身来,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诸葛亮说蜀军一共多少人北征?”他却问我。
“休想从我这里打探到蜀军军情。”我说。
“我要打探,还用从你这里打探?”他大笑道,“诸葛亮说有十五万,对不对?”
我点点头,直视着他。
“你见到的蜀汉军有多少人?”他又问我。
我的心狠狠跳了下。从成都出发时,蜀军确有十五万之多。可是一路来一路扎营,到现在留在前线的军队,至多不过五万。其他的军队,据说都留在南至斜谷一带屯田。
“只需要留数万人埋伏于沿江,待吴军在寿春与魏军陷入胶着,便可沿江而下。三日内便能到建业。那时吴军已回天乏力。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问我。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说:“吴蜀有不弃之盟。诸葛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愿意相信他,我也没办法。”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想了想,勉强安了下心,说:“你作这样谣言没有用的。你忘了我能够预言天下?会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挑拨也没用。”
“会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他不屑道,“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团阴影瞬间笼罩了我的心。我突然想起一路来时的种种异兆。诸葛亮为什么之前一直反对我随蜀军出征,又为什么要留那么多人在后方屯田呢?为什么六月之前严禁我外出,到了六月却突然放松了对我的所有禁令呢?为什么来这里这么久,从未见过江东的信使呢?
我心中有千种疑惑,但在表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我对司马懿正色道:“你这样没有任何好处,请回吧。”
“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他也严肃了脸色说,“这样确实没有任何好处。若是早些时候知道,我还能教吴军退兵,我军便能专心西线。但这个时候,恐怕你我两军已在合肥僵持,蜀军亦已沿江西下了。”
“那你和我说这些,又为什么?”我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惶恐,问他。
“我不忍心你啊,让你想法自保。”他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不屑道。
“这当然是我的作风,”他笑道,“影夫人这么厉害的女子,要死也应该死在我手上是不是?就算我司马懿没希望了,可也不能看你死在别人手上。”
我冲入诸葛亮营帐的时候,他正在埋头抄写着什么。卫兵跟在身后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训斥我怎能如此擅闯打扰。诸葛亮这才从卷宗间抬起头来,平和地说:
“不得如此无礼。孤正好也找影夫人有事。”
卫兵这才出去了。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诸葛亮。心中有许多话要问他,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个时候,他悠悠地说:“孤这里还有几个字未写完。影夫人能否稍等一下。”
他的从容平静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不容抗拒的,我也只有答应了他,他便继续沉心在那里抄写下去。砚中的墨干了,他便自己磨墨。我见他手抖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接过砚台帮他磨起墨来。
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看他在纸上写的字。满纸所撰,都是关于兵法谋略之术。诸葛亮的字真漂亮,隽秀而不失刚骨,整齐而不至呆板,没想到一个虚弱至此的人,也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来。
“是孤所撰的《兵要》,”他知道我在看,一边写一边这样说,“时日无多,希望能够把它整理起来,也不至流落无存。”
我心中百味交集,却只能一直呆呆地立在一旁看他誊写。他分明已是个老人了,须发间有了班驳的痕迹,一双手干涸有如枯枝。只有那一双眼睛,仍流淌着那样明亮的光芒。仿佛是流星在行将坠落前的时候,挣扎着绽放着此生最大的光与热。
许久,他终于停下笔,安静地看着我,等待我说话。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今天听说了一个传言,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唇边竟泛上了隐隐的安详的笑意。他说:“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问孤做什么。”
我讶然,禁不住失态急问:“难道都是真的?”
他似是答非所问地说:“你一进来,孤就知道你都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问孤。”
好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我四肢发凉,楞在那里许久。然后我咬牙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诸葛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发狂似的大喊。我多么无礼,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从容而平静地看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说:
“孤是将死的人了。孤总要为蜀汉留下点什么。”
“所以我们答应你一同出兵北伐。我们不曾负你,你为什么要算计我们?”我悲愤以极。
他笑起来,笑意泛上他苍白的脸,看起来那么诡异。然后他开始咳嗽,拼命用白色的绢捂住嘴,再拿开时,白绢上已是一片殷红。
他低着头,说:“倘若以蜀汉之力真能打败司马仲达,孤也不必等到今天。”
“所以你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设了个套引东吴往里面钻?”我咬牙切齿地问。
“不,”他缓缓摇头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那个时候,孤是真的想要与你们同袍共伐。”
“后来你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回到成都那天夜里,孤开始咳血。孤走出院子观察天象,发现属于孤的那颗星开始黯淡无光。孤本来以为孤至少还有一年可活,但那个时候,孤便知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可是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缓缓说道,“因为孤根本来不及击败魏军了。”
“不能击败又怎样呢?你牵制住了魏军,吴军可以从东面攻下许昌。”
他笑起来,边笑边看着我,说:“可是那样对孤,对蜀汉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怔怔地答道:“我们是盟国呀。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们是盟国,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竟笑起来,“这话多么动听……可是谁信呢?”
“我信的,”我怔怔地说,“陛下也信。”
“你以为吴有一天不会算计汉吗?”他边咳嗽,边笑着对我说,“只是因为孤还在这里,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吴主身边的人都是些重义轻利的好人。倘若这三个条件任何一个变了,吴也会起觊觎蜀汉的心。”
未等我说话,他又说道:“所以孤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孤留给子孙的财产不多,只有几棵桑树,几亩薄田。但孤要留一份丰厚的遗产给孤的国家。既然不能是中原,就只能是江东。”
我一咬牙,说:“世人会说你无耻。”
“身后名,真有那么重要么?”他悠悠地对道。
我不由语塞,想要发火,在他的平静面前又发不起来。觉得自己应当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你啊,”他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些温柔的意味,“你让孤想起孤的女儿来了。孤曾经有个女儿,性子有一点点像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不在乎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孤的女儿,果儿,六年前出家了。自那以后,孤再没有见过她。在那之前,她经常想要随军出征,但是孤不准。这些日子孤看你在军营里转悠,常想起她来。孤有时会想,如果那时能让她随军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她为什么出家?”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乔,”他说,“她十四岁那年乔便嗣来孤家中,和她兄妹相待。她和乔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孤率军出汉中,让乔管粮草。孤知道乔身体不好,但还是不愿让别人说孤偏私,安排乔做最累的活。后来乔病故于军。那之后她便恨了孤,说是孤害死乔的。她说孤是个自私的父亲,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已。可是她并不知道孤的心。”
我说:“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谅解你。”
他笑笑道:“孤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谅解,孤只是自己偶尔回忆起来而已。”
停一停,他又看着我说:“你们真的很像,连刚才你说那句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的。倘若你生在蜀汉,孤要安排你在成都跟最好的老师学习,孤要让你参与蜀汉的朝政。以前孤不许果儿做的事,孤都可以允许你做。”
“我生是江东人,死是江东鬼。”我坦然说道。
“孤知道,”他点点头,“所以缘分尽了。我们的缘分都尽了。”
“你要杀我灭口么?”我问。
他摇摇头。
“那你要怎样?把我囚禁起来?”
“孤随你去哪里,”他看着我说,“孤知道你急着去通风报信,孤可以放你走。但你现在去哪里都晚了。孤安排在西川的大军,只要一听说吴军与曹睿开战,便会立即顺江而下。虽然孤还未接到消息,但按时间算来,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到了武昌了。”
我一跺脚,转身向外走去。我这样走出去,他没有拦我,也没有留我。
走到门口,我突然又有些不甘心,折返回来,对他说道:
“你如此苦心撰写,但你的《兵要》终将不存于后世;你如此苦心经营,但蜀汉还是不久将亡。你说你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你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睡着了一般。暮色泛起,模糊了他的容颜,那一刻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真实表情。
一路南下,越是接近长江,我的心越是惶恐。
从未为江东的命运感到过特别的担忧。因为作为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来说,一切都应该是在预料中的。但这一次,司马懿的那句话却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我。
他问我:“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诸葛亮背盟,这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后世的史书不可能没记载的。可是在未来的那个时代,我真的没有看过关于此事的只字片言。这让我开始担忧,会否历史出现了分岔。
未经历过的事情,即使在书上读得再多,也是未知。来这个时代后,数次彷徨,但发现历史还是按照我所知的方向走下去,便以为它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回头想想,倘若它走上了别的路,我又能怎么办?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这万分之一真的发生时,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司马懿说得对,我连人的心都看不透,又怎样去妄谈看透未来。
所以我必须赶回江东,无论祸福,总要赶回去。是怎样的命运,就让我们一起承担好了。
就这样,我一边惶恐着,一边说服自己什么事都不会有。忐忑不安间,已接近东吴地界。
一路顺江而下,沿途并不曾见到任何一方的军队,也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但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感觉到担忧。知道结果的时候并不可怕,等待结果的时刻,才是最可怕的。
我路过夷陵,夷陵宛若一座空城。
路过江陵的时候,看见几个士兵在岸边搬运着什么东西。离得很远,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我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是蜀军呢?
可是我没有停歇,仍是不住地往东赶。即使前面等待着我的是最坏的命运,我也要尽快地赶回去承担。
一直到了江夏,看见江面上横着几个水军营寨,吴军的大旗在风中飘扬,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或许还来得及。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冲入了主帅的营帐。在那里的竟然是陆逊。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