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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书中说,他与众官,从布衣时便开始交结,荣辱与共,直到今天,发有二色,虽说是君臣,但即使说是父子亦不为过。他希望从今往后,大家有什么进言都要敢于直说,不要害怕会招来他的怒火。
他是诚恳的,每一字一句间,我都能看见他的自悔之意。这是一件好事,我固然觉得欣慰,但并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不开心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以他的智慧,放在过去,这种事情不可想象。可它真的发生了,这说明孙权真的老了。
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渐渐发生,是一步一步走向深渊里去的。我恍惚地想起,吕壹的事件是东吴历史的分水岭,而孙权的自悔只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前面等着我们的,更是无尽的长夜。
而在长夜到来之前,我不开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潘浚真的病了。
潘浚真的病了。
也许是与吕壹的斗争耗尽了他的元气,也许是因为那些方士开的装病的丹药严重损毁了他的身体。吕壹死后,他便一病不起。
次年春天,他去世了。
在他的葬礼上,我和陆逊站在一起。我们默默地随着诵经的人念着,然后陆逊端起一杯酒,将它洒在棺木前的地上。
我走上去,对他说:“承明他去了,你要坚持住。”
他说:“我会的。”
我又说:“你不要太难过。承明他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他说,“承明他真的累了……战场上,战场下,都是那么地不要命……”
停了停,他又对我说:“你知道吗?”
“什么?”
“我不如承明,因为我只会打仗。”
我沉默着看他,他也沉默着看我。烛光中的他,脸上表情如同无辜而茫然的孩子。我们就这样相互看了又看,直到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
“不用担心,”他说,“无论什么,我想我都可以承受。”
赤乌不是个好年号。潘浚死后不久,周胤和徐夫人也相继去世了。陆瑁告病回乡。
在接踵而来的噩耗间,我不经意地回忆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漫长旅途。起先是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到了现在,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其实这人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遇见,告别,再遇见,再告别的重复而已。
周胤死于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个月。
死的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又是他父亲去世时的年龄。
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有过一个妻子,但在庐陵的时候病故了。
死的时候,只有我和茹在他身边。
临终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任何话。只是一双眼睛倔强地望着天。他脸上有淡漠的恨意,却不知这恨意是为了谁。是为了某一个具体的人,还是为了这一个时代。
而在此之前,他因为酗酒、荒淫等罪名,被流徙庐陵数年之久。
是诸葛瑾、步骘接二连三的上书才将他从流放中拉回来。他们在信中反复提起当年周瑜的好,希望孙权能够念及旧情,给他官复原职。
孙权屡番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直到最后听说周胤染疾的消息,才勉强赐还了他的官职。
在那屡次拒绝的书信中,他写道:“孤念公瑾,岂有己乎?”
其实这话他已不是第一次说,两年前,他拒绝全琮推荐周瑜侄孙周护为将的请求时,也曾说过这一句话。
但是思念,并不代表他没有忘记。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惟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够决定一切。
徐夫人是在绝望中死去的。
每一日,她都在吴苦苦等待将她召还的消息。是怎样的身份,她并不介意。她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孙登,她养大的人。
她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她的三十岁,她的四十岁,二十多年的光阴,她孤独地老去。
步夫人的死让她燃起希望。当年将她贬谪来吴,是步夫人的主意。她觉得步夫人既然死了,她或许会被重新召还建业或者武昌。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彻底成为绝望。
时间流过太多,人经历得太多,便开始渐渐学会遗忘。
孙权已将她遗忘。
我去吴参加她的葬礼,路过华亭陆家,想起养病的陆瑁,便转了个圈去探望他。
他气色不是很好,走路要拄杖而行。他眼睛依旧明亮,脸上不时仍露出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可那灵魂之外的单薄躯体,却已枯萎老迈。
他终于没有认错我,他直称我的名字,他调侃似的说自己:“原来我真的不适合当官。”
“怎么这么说呢?”
“以前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事情。没想到才被兄长拉过去做了两年的官,便病成这样。”
停一停,他又轻轻说:“恐怕好不起来了。”
“你别胡说。”我不悦道。不悦的心却瞬间隐退,我突然有些哽咽。
“云影,”他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想也不想便答:“你知道我定亲的事跑来我家祝贺,害我还会错意了。”
“会错什么意呢?”他笑着问我。
我讪讪地不去作答。看着他笑着的脸,我把脸一板,佯怒道:“喂,我好歹也做过你的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戏弄我。”
“是,我记得的,”他突然正色道,“你教我的那些东西,跟随了我一辈子。”
他说他仍记得,我却突然有些恍惚。
我多久没有抚琴唱歌了呢?上一次作画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些画过的画,在命运沉浮间,又流落到了哪里呢?
那些画上的人儿,如今又都在哪里呢?
“跟我来,带你看些东西。”他忽然是这样说。
我跟着他,七拐八弯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偏僻的房间。
房间里很阴暗,习惯了外面明亮的光线,进入屋里那一刻,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轻轻在旁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一切才渐渐从我眼前浮现。
然后,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屋里挂满了画,油墨色彩,从另一个时代带过来的笔法。有几张是我年轻时所作,画的陆逊,画的他。还有周瑜,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微昂着头,看着远处的江水和蓝天。这些画,我曾以为遗失了,可没想到它们都在这里,都在这里精心地被保存起来。
更多的画是陆瑁所作。画的是我,画的是茹。我看着这些画,有些恍惚。墙上全是自己,明明一模一样却又仿佛永远不再的自己。或颦或笑,带着几十年的尘嚣安静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陆瑁轻声说道。
我就站在那里将这些画看了又看,直到西斜的暮光微微透入我的眼。我才想起,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对他说:“我还要赶去参加徐夫人的葬礼。待参加完,我还回来看你。”
他点点头,送我出去。在门口那颗桑树下,他又一次站定了脚步。
“云影,”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说,“有句话,其实一直想对你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随后他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吧。”
我说:“没关系,我等你说完了再走。”
“不说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天,“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多等两天吧。”
可我最终还是没听到那句他想说的话。
参加完徐夫人的葬礼回到华亭,看见陆家门口扬起了白幡,看见满院素服宾客的泪眼。
他去世了,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天。
我还看见从武昌赶回来的陆逊,穿着丧服,安静地坐在棺木旁边。他像是很疲惫的样子,用一只手托住额头。但我在想他不是疲惫,他仅仅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不是不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空茫的感觉。仿佛几十年的喧嚣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寂静。
回建业之前,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他的墓上。墓前堆满了白色的花,墓碑上有陆逊为他刻下的字。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过那些深深的字迹,墓石刺骨的冰凉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
“子璋,”我轻轻地问,“那个时候,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呢?”
远远处,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
我回到建业的时候正是暮色时分。西边的天空还有淡紫色的余光,可东边的天幕已成深蓝。
从城外的山上向下看,城市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几点光,然后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日渐繁华庞大的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是怎样点燃起来,歌舞是怎样轻扬起来。人们从家中走出,到街上去,到酒楼去,到最繁华的所在去。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嬉戏。他们让城市的空气中飘扬着酒的味道。
可整个城市已步入夜色。
赤乌四年五月,孙登去世。
他的死讯连同他最后留给孙权的书信一起送到建业。孙权将他的信展开,看到一半,便放声大哭,以至伏倒在地。
我扶起他,擦去他的眼泪,说着安慰他的话。可是没有用,泪水反而愈加汹涌地从他眼中流出。这样子撕心裂肺的哀伤,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孙策死的时候。
可那一次,虽然危机四伏,但总能看到眼前的希望;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孙登的死却让前面的路看起来那样黯淡。
那一次,我能够安慰他,是因为我知道前面的明亮;这一次,我的安慰看起来却那样苍白无力。
因我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那样多。
为什么我会知道后面有两宫之争,有孙权的暮年之困,有在这些风雨中作了祭品的他。
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孙登要这样义无返顾地离世。
为什么我无法为你改变这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
我最爱的人。
听临终前留在孙登身边的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样鹿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临终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那些久得仿佛不属于这生命的日子里,他躲在他母亲的衣裙后,怯怯地看着我。
他母亲告诉我,因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因此认生。
后来我带他回家,把他留在我房间里。有整整三天,我拿吃的给他,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理我。
然后他跑出我的房间,在宅院里乱转。他一头撞入徐夫人房间,徐夫人张开双臂抱过了他。
做了王太子后不久,魏帝遣人送书到吴,要求孙权送子入质。他流着泪说:“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
地震的时候,他私自跑去吴。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在回去的船上,他对我讲起蛇妖的故事,他还说:“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称帝那一年,他问我:“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可他毕竟还是成长起来。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太子。在武昌,他和陆逊同心协力,治事严谨。吕壹之乱,他屡次上书,全然不顾因此招来吕壹的诽谤。
直到临终他临终前给孙权的上书,也只是字字称臣,安排自己身后国家的事。不像是儿子临终时写给父亲的信,倒更像是一封比较详细的谏书。
我很疑惑,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留恋的东西。
那宫人的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她还说,临终时孙登的眼睛,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般。
也许是觉得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也许是想要凑这个热闹,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