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
“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候孙和以祭祀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亲张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还说王夫人听说孙权中风,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风往哪吹永远没人知道。不过半年前,王夫人还是权倾后宫的名义上的皇后,孙和还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厦,你方才还在赞叹着它的金碧辉煌坚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间,突然发现它已土崩瓦解。
那为我带信的王夫人的亲兵,我将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亲信们纷纷归附我。昔日谄媚逢迎她的宫人们再也无迹可寻。
孙权派去谴责王夫人的使者频繁出入于未央宫。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天气,我让他顺便捎去一方白绫。
孙和仍是太子,但已经和被废没有什么区别。听说王夫人死后,他终日哭泣,以至神经失常。虽然陆逊仍在固执地上书为他说话,但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孙权已经亲口答应鲁王党人杨竺,将废掉孙和立孙霸为太子。
我苦心种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开出罂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吴郡接茹来建业。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平静与寂寥来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握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个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将宅院紧紧围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进去。
灵堂显得空旷而寂寥,昔日那些围绕着孙和而转的人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低垂着的白幡间,只有孙和一个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伤和失落改变了他的样子,流着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他仿佛是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任何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将他从悲伤中唤醒。即使我带着一身杀机走入,他也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们。
茹好像明白些什么,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强行将她留下。
“怎么了茹?”我奇怪地问。
“你说的让我高兴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她叹气,“我为什么要为这个高兴?”
“他污辱了你,我让他死在你面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怔怔地问。
她看了看孙和,说:“他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得没有错。孙和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我们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流着泪,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可是,”我仍坚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他已经很可怜了吗?”茹轻轻地说,“他和他母亲在吴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今他母亲死于非命,他心里一定比死还难受。而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你——”
我如同五雷轰顶,但还是咬着牙说:“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没有忘记,”她轻轻说,“可是被损害的,无论怎样也弥补不回来。他受到怎样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难道我就会因此而高兴?”
“茹啊,”我几乎要流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就拿着这把刀,走过去,轻轻把刀插进他胸口。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自杀,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就算有人说出去,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报——”
“这样我们就会高兴些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说不出话来。支持了自己那么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间坍塌。
“建业太纷乱,太喧闹了,”她轻轻说,“我想回吴郡。我在那里每天为你们清扫房间,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边的孙和。
“——宽恕他吧。”茹说。
“这不可原谅。”我咬牙道。
“就是因为不可原谅,才需要宽恕,”她平静地说,“宽恕他,就是宽恕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我们又如何在这世上活过这么多年?”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刀,却掉在地上。
茹说得对。因为有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人们才需要宽恕。
世界有太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别人,就是不懂得宽恕自己。不懂得宽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静活过这么多年?
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虽然终究还是明白,已经太晚了。
从那个黑得仿佛梦魇般的夜算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
两年的时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许都不算什么。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后,却是无法挽回。
我们还剩下多少个两年。
一个都没有了。
在两年前,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还对自己说,就算我改变不了这时代、这历史、这命运,我还是要站在孙和那一边。因为陆逊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们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们死去。
可是不久以后我就忘记了这句话,我让仇恨毁掉自己、毁掉他,毁掉我在这世上最后两年宝贵的时光。
我多么可笑。其实在这场戏里,从头到尾我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什么都不是。即使没有我到来,王夫人还是会死,孙和还是会被废,他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他还是会在寂寞与悔恨中度过他的余生。我来不来,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在这场洪流里陪葬掉我仅存的幸福。
我的命运,其实一直不曾改变过。我的初衷,又被遗忘到了哪里。
那个刚来到这个时代,站在庐江太守府前含泪看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里?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吴郡。她平静地走上甲板,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谁来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泪?
天那么沉,雨那么冷,在寒风中抱住自己瑟缩的身体,我突然开始想念夏天。
那样的夏天。天那么蓝,云的影子那么清晰。夷陵空旷陈旧的太守府,我们在窗前拥吻。窗外的芦花夹杂着月光,铺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体依然健康,仍长着一张年轻的脸,可是这身体里装了几十年的记忆,有时候我都怀疑胸腔里是否真的跳动着一颗二十岁的心。
我觉得我将死去,不是因为病痛,不是因为衰老,只是因为在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见证过所有该见证的东西。繁华走过,冷清尝过,爱恨试过,风景看过。既然如此,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是了无牵挂,只是这一场戏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没有勇气看到结局,不如提早退场。
终究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我把这些年来收集的珠宝首饰都留给孙休,剩下的一些财物,我拿去分给下人。
变卖掉孙权赐给我的一些田地,又将手中权力尽数放给他人。
在此之前,总觉得离开是很难的事情。纠缠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这些事的时候,才发现几十年的记忆,到最后纠结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这一切后,我写了封信给孙权。然后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安静地等待他的召见。
见到孙权时,他正在漂满菊花和各种草药的池中泡着。有太医将黑色的水蛭一条一条贴在他身上,据说那样可以有效地治疗中风。
水波倒映着烛火交织出一片网状的光影,摇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进去,却依然双目紧闭,没有看我。身旁的宫人在调试水温,放下新的草药,即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也是安静的。我好像身处于一出无声电影中。
过了很久,他仍没有张开眼睛,却轻轻地说:“你来了啊。”
我怔了怔,仿佛还不明白他是对谁说话。半天,才轻答道:“是的,陛下,我来了。”
“你来了,”他说,“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来和朕告别。”
我没有说话。他说得对,我是准备离开。
“你要走,走去哪里呢?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陛下,我不去哪里。我只是快要死了。”
“你会死么,”他仍闭着眼睛,冷冷地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身体在这无尽的光影中,无声地颤抖。
“你只是想要离开朕。”他说,“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现在你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坚持着说。
“胡说八道!”他吼起来,睁开眼睛指着我,“你会死么?你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妖怪?你是个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条条从他脸上剥落,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在我平静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罢了,”他喘息着说,“朕为你生了一辈子的气,朕不想再生你的气。你要走,随时可以逃走,又何必来见朕。”
“我不会逃走,”我轻轻地说,“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离开。”
“朕的允许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
“有意义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说,“在认识您之前,我是个自由的身子。现在请您还我自由身,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呢?”
“请您休了我。我不想作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不可能,”他笑着说,“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没有说话。
“陛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打断我的话吼起来,“你不就是想要离开朕,去圆你的鸳鸯梦吗?朕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