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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他肯定会说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让他知道。他为叔父心力交瘁,但如果知道叔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他一定非常难过。”
我愕然看着她,最终摸着她的发,说:“其实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是还是不够好对不对?”她自嘲般地笑起来,“有时候我会自己想呀,如果换了是公瑾,我会对叔父说,去你的。然后安心相夫教子,留叔父一个人去指天骂娘。”
她咯咯地笑着,好像说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陪她一起笑起来。我们越笑越大声,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好笑,最后我们都笑出了眼泪。
凌晨时分,她觉得乏了,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却不敢睡,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像个守护财宝的人一样守护着她。因为我害怕,一觉醒来,会发现她再也醒不来。
可她终究还是醒来了,天将亮的时候,她抬起虚弱的眼,轻轻地说:
“我刚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呢?”我问。
她没有答我,半天,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天晴了呢。我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子能出去走吗?”我不忍道,“外面很冷呢……”
“我觉得这屋里比外面还冷呢。”她说。
她说得没有错,屋里那么空荡,阴冷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回头叫人送些炭火过来。”我说。
“我可没有钱了,”她笑着,“你还有?”
我刚想说当然。转念一想,自己的钱也全部散在建业了。于是我只是不大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
“再忍耐一会吧,”她轻轻说,“反正也不要忍耐多久了……”
我拉着她的手,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慢慢走出家门,走上外面熟悉的街道。
阳光温柔地在积留着残雪的街道上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凛冽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甜。这个世界还是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身处阴雨天的人们在等待阳光,冬季的树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繁荣,因为有这些对美好的期盼和等待,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活下去。
茹说:“我想活下去……”
我们依偎在一起,像母女、姐妹,甚至最甜蜜的恋人一样,走遍了吴郡青石板的街道,走过了积着残雪的池塘,也走过了家家户户的炊烟。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向城西的方向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了的大宅前。黄铜门扣上有班驳的锈迹,积了灰的门匾上,却仍隐隐露出一个可辨的“周”字来。
我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她带着梦游似的神情,缓缓踱入院中。院中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已干涸,秋千的绳索断了一半。唯一活着的是一棵柏树,那棵树静静立在院的一角,光秃的树枝上有隐隐的绿意,树干粗壮稳健,像一个站了多年的人一样,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
茹走过去,将手放在树干上,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这棵树,都这么大了啊。”
是啊,树都已经这样了,人还能怎样呢。
“那一年看公瑾栽下这棵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她静静回忆着,“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是过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一年,你才到公瑾胸口。”
“如今就算再见到公瑾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笑道,“我都四十五岁了,可公瑾……他还是三十六岁。”
我沉默着看她。她已经不再是哭着要我拥抱的那个小女孩了,岁月没有带走她与年龄无关的美丽,可这份美丽,终于还是要被死亡带走。
“云影,”她微笑着回过头来看我,“你今年到底多少岁呢?”
我费力地想了很久,还是告诉她:“不知道。”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一棵树要数清自己年轮的时候,恐怕已经躺在地下了吧。
她没有再问。又沉默着看了那棵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天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已虚弱得迈不开脚步。我没有犹豫,像她小时候在外面玩累了之后我常做的那样,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着她走回家。
回到家中,我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毯子,又拿毛巾来擦我被汗沁透了的脸。
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说:“云影,其实你真的对我很好……”
“你现在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早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是你,恐怕做不到你这样……”
她这话似有所指。我的心轻轻抖了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都知道,”她说,“你喜欢伯言,他也喜欢你。”
我叹口气,说:“尚香告诉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来了。何况他做梦时也叫过你的名字。”
“他是个傻子。”我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我们两个相视一阵,然后笑起来。笑了一会,她又说:
“可是你真的好伟大……你把我养大,还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打断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那时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为什么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会是他的妻——”
话刚说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说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里却突然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了。
“胡说八道。”她轻轻笑着,“刚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嫁他?而且那个时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静地说,“茹,这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一个隐藏了很多年,曾经以为会烂在心里、即使化成了灰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在这个宁静寂寥的傍晚,终于被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茹。
我告诉她我的童年,我出生的时代,告诉她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最后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
一开始,她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惊讶的表情。可渐渐地那些惊讶也去了,她显得那么平静。当我说完之后,她告诉我:
“虽然这很荒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是真的。而且你说的那些另外那个时代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我微微地笑道:“我从来没骗过你。”
“虽然我相信你,可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有那么一个时代,女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可以随便地出去做事,也可以自由地恋爱,甚至一辈子可以爱好几个人吗?”
“真的。”我含笑道。
“那么,”她迫切地看着我,“也不用遭遇我这些烂事对吗?如果想对自己的丈夫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对他好是吗?”
“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至少,像你这样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真好,”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呢,”我苦笑,“我还不是背弃了那个时代。”
“那不一样啊。因为你爱的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如果哪个时代都没有了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后面那个时代生活的好。”
“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回去了,”我低声说,“我已经活够了。”
“你真伟大,”她由衷地说,“你为伯言做了这些事,可是他从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我说着。
我们又一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你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惜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那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和你当初想的并不一样。”
我一怔,整个人好像被电击中,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置信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她奇怪地看着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在哪里听过别人这样说?”
“没有啊,”她说,“我刚就是这样想到,就这样说了。”
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散发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茹。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茹,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严肃一点,再说一遍。”我急急地对她说。
她一脸茫然,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她一身玄衣,眉宇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反而模糊一些最直接最敏锐的印象,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对她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那么亲切,我早该想到……
我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茹,你刚才说我说的那些事情你好像都见过,是什么样的方式见过呢?”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梦中。我经常做梦梦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不可能会见到的事……”
“不是不可能的,”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你就是我说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而且我也不会回到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用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她愕然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你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相信你,”我告诉她,“那个时候你说的话那么荒唐,可是人山人海,我只相信你。”
她没有说话。
“而且,茹,”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能够帮你去那个你想去的时代。在你把我送回来之前,你可以一直是四十五岁不会老。而在那之后,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还可以活很久,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终于是笑起来:
“是的,我相信你。”
我好像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夜里说得多。我握着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诉她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刚到那个时代的她可能会像刚到这个时代的我一样茫然潦倒,但是她最终会找到我,然后等我大概十二年。我还跟她说起我的父亲,说起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甚至包括所买过股票的亏盈,我都详细告诉她。
“可是这些事跟我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我问。
“因为你很穷啊,”我笑着告诉她,“穷的时候你就去找他,给他算命,把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会给你很多钱。”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装神骗鬼的。”她孩子一样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笑了一会,我又突然有些忧虑地对她说:
“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放你一个人出去远行过。现在要你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沉浮那么多年,我真有些不忍心。”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笑起来,“而且也不用忍耐很久吧。等到你二十岁那年我把你送回来,就可以以你的身份活下去。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是啊,有钱而且年轻,你可以高兴在屋里点多少炭火就点多少。”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显得有些忧愁,说:
“可是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是送走你之后。”
我怔了怔,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会回到这个时代,然后永远从那个时代消失。那是二十岁的我的未来,却是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见到我。”
“可是我舍不得你。”她抱住我说。
“总要分开的。你会快乐地活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她说,“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在来世吧……”
“茹,没有来世。”我平静地说。
“有的,会有来世的,”她坚持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