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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附院与学校其实只有一路之隔,和所有年代久远的小马路一样,窄窄的,两车道。
由于地处市中心,又依傍医院,所以无论何时,车辆都堵成一团,下班时分尤甚,简直寸步难行。黎糯倒是轻巧地在一辆辆车之间东跳西跳,三下两下就过了马路。
处理完事情,她倒也不急着回那头永远人声鼎沸的医院,想找个自习教室写她每月十份的病史作业。
夜晚的一教,整个底层只有一间教室在上课。她从后门朝里偷瞄了一眼,教室里噤若寒蝉,学生们各个头仰得高高的,聚精会神。
什么课上得如此用功?
黎糯心下一好奇,便偷偷溜进去,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看看学弟学妹的书本,《肿瘤学概论》,再抬头,讲台侧方赫然立着岳芪洋。
他授课的部分,自然是常见消化道肿瘤。
为了能让大家看清PPT,教室前排关掉了部分日光灯,大屏幕惨白发亮,而其实他的讲义上只有一张彩色消化道局部解剖图而已。
按C大医学院的传统,所有专业课皆双语教学。
岳芪洋站在暗处,侧对学生,倚靠在第一排课桌旁,有条不紊地讲着他的课。他开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当提及某些术语和特定用语时,混杂着她所熟悉的德式拉丁。
没有中文注释的解剖图就着没有中文翻译的讲课,她竟然全能理解,黎糯顿时崇拜起自己来。嗯,果然经过多年医学院双语的摧残,效果显著。
大学老师大致也能分成几类,一类渊博儒雅,颇具大师风范;另一类风趣幽默,极受学生欢迎;还有一类慷慨激昂,适合教马哲之类的大课;而岳芪洋属于最后一类,他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多的延伸,甚至连PPT都不做。他的重点,似乎仅仅在于用最一目了然的方式讲通一个知识点。就像下医嘱般,一怎么怎么样,二怎么怎么样,三怎么怎么样,井井有条到令人发指。
但是医学的确需要清晰的条理,她听完三节课后,顿时有了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课程最后,他打开灯,关上电脑,走到阶梯教室的走廊中间,按次序开始提问。
不是吧……
黎糯直冒汗,策划逃离,结果教室的椅子收起时“吱嘎”一声,引起全教室的注意。
站在最后一排的她,或许是错觉,看到一丝讶异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划过他漆黑的眼眸。
直到很久以后,黎糯仍在怀疑,那天晚上她是不是被什么附了体,乃至做出了些荒谬的举动。
比如她本想离开,但终还是没有。
比如岳芪洋在走廊里叫住她,问她第二天有空吗,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有”。
也许她是发现了,哪怕她认为自己已经将微小的情窦初开整理完毕,但埋在心底的残根还在不断地叫嚣。
她是这么想的:放下妈妈的事,看喜欢的人最后一眼。然后用三个月的时间彻底斩断,再无关联。
想通了,黎糯便调整好心态,回归到爱笑开朗的糯米同学,高高兴兴去赴第二天晚上的约。
月朗星稀的春日双休,夜晚的老城隍庙依旧人潮涌动,多是举家出行的游客或是一对对小情侣。
他们皆生于斯长于斯,却同样对这个著名景点生疏不已。随便找了个古朴牌楼拐进去,倒也渐渐走上了灯火辉煌的小路。
黎糯坐在屋檐下,抬头望向天空,不禁陷入过去:“我人生最早的回忆就在这里。”
“那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国庆带我来城隍庙看灯,然后在绿波廊外的小路上巧遇爸爸的同事,他们还带着一个哥哥。那对叔叔阿姨还帮我和哥哥一人买了一个塑料榔头,很大的那种,和当时的我差不多高。”她说。
“家长让哥哥带着妹妹玩,可是没玩多久,妹妹就用力地砸了哥哥一下。”岳芪洋接过她的话。
“是啊。”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眯眼笑道:“可是我真忘了,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爸爸叫我和你一起玩,我不干,说不和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玩。然后你直接挥了我一榔头,甩了句‘谁说我不会讲话?’。”
“……”
从他嘴里听说了小时候的彪悍劲,她想想就好笑。可看到面前走过不少谈笑风生的一家三口,又生出些不争气的感慨。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出事了,那时候我四岁还差几天,此后再也没了这种明亮的记忆。再后来,逢年过节,去你们家成了固定节目,或者妈妈会一个人去静安寺抢头香,剩我一个人在家里,连个塑料榔头都没有……”
话正讲着,他突然起身,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就走进人海里。
半晌过后,岳芪洋买了一个会发亮的蝴蝶结发箍和牛角发箍回来,在她惊讶万分的目光中挑了个牛角的戴在头上,将蝴蝶结的递给她。
她忍俊不禁,差点笑趴在地,说他像“牛魔王。”
他没有介意,竟然有些无奈地轻语:“现在好像没有塑料榔头卖了。”
刹那间迷雾蒙上双眼。
她跟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背影如此不真实。
拒人千里的冷医生,为她找塑料榔头的岳芪洋,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随着人流向前,走到了九曲桥。
她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往桥上瞅了一眼,立刻乍舌,连忙把岳芪洋拖出了队伍:“我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这桥估计快塌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又打量了下四周,说:“也行,灯光这块最好,有水有桥有人,拍照留念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心里还在嘀咕这种到此一游的事不是观光客干的么。
岳芪洋没带手机,而她又忘了充电,电量只剩1%。
解锁,摆pose,咔擦。
然后,彻底关机。
她刚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照残了,无奈抽了抽嘴角,徒劳地按了几下电源键,讪讪地又放回包里。
第二天,岳芪洋在院领导的欢送下踏上了奔赴云南的征程。
而她不上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地从电源拔下手机。
开机的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来自岳芪洋,发信时间为凌晨。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她不是滋味地笑笑。猜测他终是因为没有救“丈母娘”心中有愧,所以才有了昨日的夜游。
直到她翻到了昨天拍的照片。
先是一愣,接着猛然坐起,捂住即将跳离胸口的心脏。
照片里的她比着“V”欢脱地笑着。他站在她的身边,没有看镜头,而是直直凝望着她。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柔情。
我本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段啼笑皆非的孽缘,结束了对谁都好,即使抱着留恋的心,也只配被生生斩断。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是否在我身边,有种感觉,很近,很遥远,不知道互相在想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很可悲。
你的眼神让我无法忘怀,但因为妈妈的事,我亦不会后悔。
事已至此,我们该何去何从?
中卷……1
第三疗程结束后,黎妈妈回了家。
医生对黎糯说,病人全身情况较差,不建议再次行化疗,可以试试中药。
她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即病人彻底没希望了,你们可以破罐子破摔,也可以最后赌一把。
由于下肢长骨转移,妈妈已无法行走,虽然接受了骨M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旧会陷入难耐的疼痛中。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钻心的,蚀骨的疼痛。
即使办了大病医保,肿瘤病人的医药费依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高昂,何况黎糯家几十年来的资金来源仅靠工人阶级单亲妈妈的工资和C大下拨的抚恤金来维持。
她将家中所有可用资金转移到一张银行卡里,咬牙买了轮椅和家用氧气,同时退了医院的宿舍,顺便先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妈妈生病的事最终还是让岳老知道了。
岳归洋陪他爷爷到访黎家时,她正巧拎着一只杀完了的鸽子往回走。
见到家门前的大人物,怔愣之中差点把鸽子甩到地上。
“爷爷……”愧疚地低头。
岳归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悄声在她耳畔说:“真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尽情推脱责任好了。黎糯极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
岳老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生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藏着掖着做什么?”
她忍住感动,讪讪一笑,引他们进门。
她们家不大,五十多平的两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处处老旧显现。
C大系统的教职工在八|九十年代生活都不富裕,可随着经济政策的放松,几乎大多数专业都慢慢赚起了外快,尤其是一些例如光电、信息、财贸、物流之类的新兴行业。
待到当年的小教员们熬到了正高副高,前所未有的创业机遇也大规模降临。于是从方圆几里的家属小区中,渐次跳出了一个个企业家和富豪,成功做到了用知识改变命运。
中国高校富豪榜上C大高居第二,而未做成富豪的教职工们日子亦越过越滋润,滋润之后的第一步必然就是买了地段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离开了这些家属小区。
现在还居住在此的,要么是新进小教员,要么是些油水不足的院系,比如樊师伦爸爸所在的哲学系伦理学专业,还有一种就像黎糯家,特殊家庭。
面色灰黄的妈妈一见岳老前来,惊讶之余,忙欲从床上起身,下地接待。
无奈病痛折磨,没法完成动作,喘着气坐于床边。
岳老抬手示意她躺好,自己则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黎糯妈妈,你受苦了。”他说。
妈妈连声说:“没有没有,怎么能劳烦您特意来跑一趟。”
“没事,”岳老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来迟了。”
说到“一家人”时,黎糯和岳归洋对望了一眼。她小幅度摇摇头,当归了然而笑。
岳老和妈妈又寒暄了阵,问黎糯:“有纸笔吗?”
她转头去拿纸笔的半晌,岳老已自顾自开始搭脉看舌象,然后接过递来的纸笔,刷刷落笔。
末了,岳老将纸头交给岳归洋,嘱咐道:“你明天门诊是吧?替黎阿姨挂个大病号,转一下方子。”
又对妈妈说:“黎糯妈妈,我开了副药,七贴,一个礼拜的量,先吃着试试。如果效果不错,我下周再来一次。”
一句话把黎糯惊悚到了。
岳老您这是要亲自出诊的意思么?
“不敢……”她脱口而出,“额,我们怎么敢让爷爷您出诊……”
黎糯啊黎糯,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益人的号多少钱一个?一年才放几个号?他的病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连黄牛都放弃了的禁区,而她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一张价值无上的药方,更夸张的是,居然让淡出江湖的名老中医再次出马。
“瞎说什么,”岳老听了她的话,道,“还是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黄芪在这种时候去了云南,我替这不孝女婿顶上。”
岳家爷孙没用晚餐就走了,黎糯送岳老上了车。岳归洋还得继续工作,他手头的课题正巧在与C大生物系合作,她便陪他步行至位于C大本部的实验室。
她见他一路愁眉苦脸的,问:“怎么了?脸皱得像个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子。”他笑道。
“哪有,”黎糯用手肘捅捅他,“你不年方三十五一枝花么,还黄金单身汉呢。”
当归摆出了副毛骨悚然的表情。
舒展了下眉头,他望天叹道:“哎,只有单休的人生好苦逼。问题是现在连单休都没有了,全奉献给了实验室。”
前方十字路口黄灯转红,两人驻足,他又大大地出了口气。
“哎……”
黎糯忍不住说他:“你别哎呀哎了,你咋活得如此惆怅啊,我都没哎你哎什么。”
“你不知道,”他苦笑,“想起明天又要上班,又要门诊,我就阵阵忧伤。”
“为何?”她不解。
“病人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病人。”他说,“偏偏我一边看病一边还得在脑子里刷数据,门诊量多少,复诊量多少,药占比多少……一上午下来,脑缺氧,就像被扔在被子里蒙得死死的,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爬回病房想歇会儿吧,就被主任到处捉拿,然后盯在屁股后头嚷着‘当心你们组的床位使用率’,还有床位周转率、加床使用率、住院天数、出院人数、抗菌素使用率、医保自费比例……真不明白,上头怎么可以把每样东西都做成柱状条状图,这些数据严重影响到了医生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热情。”
“我们又不是黄芪他们这种西医为主的顶级综合医院,三甲归三甲,毕竟是中医医院嘛,哪有这么多自费病人可以收,哪可能做到这么快的周转率。”
红灯又转绿,岳归洋仍在不停的“哎”……
“下了班还得加班加点做课题写文章。你说中医的就做中医中药呗,偏不让,必须结合基因啊细胞啊免疫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中医推向国际,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