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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囡囡爸追悼会。结束时看到囡囡和岳家的孩子睡在一起,很是心疼。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若囡囡嫁给了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孩子,以后就不愁吃穿了。灰姑娘的后妈是坏人,我这亲妈也不是好东西。
问了岳老的意思,他觉得娃娃亲有点不可思议。心情不好。回来看到囡囡身上很脏,问了樊师伦妈妈,好像是因为死了爸爸而在幼儿园受了欺负,恨铁不成钢,打了她一顿,骂她太软弱。人如果不欺负别人,就会被别人欺负,其实我想打想骂的是我自己。我要努力,不能让这个大好机会溜了。
今天带囡囡一起去了岳家,岳老看到小孩子明显心软了,松了口,我很欣慰。但是那个叫黄芪的孩子看着万分冷淡,为囡囡担心。
黄芪的确如大家传闻中那样,是个天才。他出了国,应该不会再回来。那囡囡怎么办?拿不出留学的钱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把房子卖了?要不卖肾?还是卖血?我真没出息。
听说厂里下岗的名单定了,像我这种靠学校抚恤因公殉职职员家属才得到这个岗位的,百分之百位于名单之列。不行,要是我下岗了囡囡怎么办,绝对不行。好,就从厂长下手吧。
厂长老婆去了学校,打了囡囡。她回家没说过,我也就当不知道。我才是那个该打的人,多么希望挨打的人是我。
岳老说他有时会觉得黄芪可怕。出国前,那孩子一直住在岳家花园,他本就不开朗,出事后更不会与人主动交流,点头或摇头,不说话。去了美国后例行公事般每月一个电话,和家里人隔着比太平洋还遥远的鸿沟。岳老望着囡囡的身影,问我还记得大殓那日他们相偎相依的景象吗,说那孩子不是愿意和人接触的类型,或许也只有囡囡,能治得了他。为什么我本该高兴,却听着无比心酸。
活了几十年,最开心的就是今天,因为囡囡收到了C大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囡囡你要坚强,一定要成为一个像黄芪一样优秀的人,争口气给别人看看!
十几年如一日地给岳家烧香终于有了结果。岳老说的对,就像囡囡不会违背我的意愿一样,黄芪也不敢违背他的。今天他们登记结婚了,晚上囡囡背着我哭了一夜。我心疼,但我不后悔,对的,我不后悔,一定不会后悔。
天谴这种东西还是存在的。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了,不知为什么绝望的同时也舒了口气。做了太多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如果注定会从她的世界中提早离场,希望她可以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妈。
打听下来造瘘术后护理起来很麻烦,家里没钱请不起护工,最后肯定还是囡囡受罪。她又要实习又要照顾我够累了,我不能把担子扔给她。想来想去,她肯定会去找黄芪帮忙,所以今天我先去找了他。黄芪这孩子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几乎不说话,猜不到他的想法,但一举手一投足意外的很有信赖感,不知等囡囡熬到主任的时候会不会也如此可靠。说到囡囡,我发现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虽然他可能并不自知。看来女儿比我想象中的有本事,这样我就能放心的去了。
……
翻完整本笔记,天已蒙蒙亮。
她颓然瘫倒在墙角,无力地垂下手臂。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重叠满布的泪痕像在刀疤上无休无止地撒着盐,刺辣辣的痛。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是一具牵线木偶,全身上下拴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线。而她这具木偶,早已被世人遗忘,只有一根线不离不弃始终牵着她。也正是这根她最厌恶却无力挣脱的线,鞭策她成长。
原来愚蠢的是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原来不懂事的是自己。
转头望向人去床空,扯开嘴角,送给自己嘲讽的笑容。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下,两下,接着连续敲了好几下。
她木然地又将头转往门的方向,却无动于衷,兀自垂下头。
门其实虚掩着,并未锁上,而此时的黎糯,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不用考虑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亲戚朋友。
然而她未能如愿,来人推门而入。
闭上眼。无论是谁,与她无关。
脚步声临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识眯开眼缝,一双漆黑的皮鞋步入眼帘。
来者无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对不起。”
中卷…6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说对不起?”
她完全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来人。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又道一句:“对不起。”
冷哼一声,从笔记本内翻出那张拒绝行造瘘术的知情同意书;摔到他身上。
“为了这个?”
他弯腰;默默捡起弹落在地的纸头。
黎糯这才发现同意书的背面;白纸蓝黑字手写有另一份知情同意书。
本人岳芪洋;在此承诺:关于患者拒绝行造瘘术一事;不得向其家属透露;若家属提出治疗请求;予以拒绝。
本承诺即时起效。
底下的时间比妈妈告诉她罹患绝症的日子还早一周。
真是妈妈的风格;做事滴水不漏。
她哭笑不得,抬头看他;看他略微变黑的脸庞,看他青色隐隐的胡渣,看他又见消瘦的身形。
岳芪洋穿着一件印有医院名字的白色短袖t恤,是援边任务结束返沪的集体装束。那t恤可能是第一次上身,白得刺眼,和他身后冉冉升起的夏日骄阳般,晃到了她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依旧风平浪静,猜不出他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温柔,她都捕捉不到。反而透过他的瞳孔,见到了自己,映出一脸的不知所措。
即使他当初断然拒绝手术的原由已明了,释怀,但无法轻松。
黎糯突然笑了。
“你们觉得有意思吗?”
“把我当傻瓜?”
“合伙来骗我?”
“那干脆就永远不要让我知道啊!”
将那张薄纸撕得粉粉碎,她愤然将纸屑洒了一地。
“对不起……”他微微蹙眉,又说了一遍。
“够了。”
她想继续笑,最终还是没挂住,放下嘴角的同时带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够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错。”她说。
“可是为什么你要同意?嗯?”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妈真够可以的……”冷笑,但她真的不解,“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她说了什么以至于你一个堂堂哈佛、双博士、副主任可以被初中学历的患者牵着鼻子走?”
“叫你承诺你就承诺?叫你签同意书就签同意书?叫你拒绝我的请求就拒绝?那个讲原则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那个治病救人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啊?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的手里?”
“哪怕我那么求你,你仍旧不肯违背一下什么狗屁承诺帮我?这个承诺就这么重要?比我妈的人命都重要?你知道我妈最后那段时间由于肠梗阻活得有多惨吗?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自妈妈离开后,她还没有如此放肆地讲过话,还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得哭泣过。即使全部都是徒然。
“别哭了。”岳芪洋终于开口说话。
黎糯恍若未闻,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他的语气又软了一些,向她走近一步。
她不自觉往后退,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幸好他没有再迈步,她松了口气,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温热。
那双手,比二十年前长大了很多。
她一愣,呆呆仰首。
岳芪洋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算了,还是哭吧。”低柔的声音。
闻着他身上夹杂着机油味的汗味,她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愧疚。面前的他,几天前死里逃生,凌晨方才飞回上海,就赶到她身边,而自己却一味地在指责他。
鼻子愈加发酸,悄悄贴上他的前胸,闭上眼静静流泪。
“岳芪洋。”
“嗯?”
“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人。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人,甚至为毫不相干的人掉眼泪,又能在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在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在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人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人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在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在。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我生病的事情我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接受治疗。现在我打听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我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我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我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你帮忙,麻烦你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人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在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一夜下来,眼里布满红血丝,以至第二天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以为她伤心过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偏偏岳芪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待送走访客后,对她说:“跟我来。”
黎糯狐疑地跟随他下了楼,来到他的黑色帕萨特前。
他打开后排车门,示意她进去。
“额?”她坐下,纳闷地问:“要去哪儿?”
他绕到驾驶位,发动,打开空调,答:“睡觉。”
“啊?”
“明天大殓,需要体力,你不睡觉可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出来了?”
岳芪洋没回答,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兀自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毯子,回头搭在她的身上。
他推门欲离开,“我去外面,你……”
“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