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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岳归洋?”
“是,如假包换。”
“好奇怪的名字。”她琢磨着。
“哪有!当归的归,西洋的洋,绝对比你的有文化。”
田佳酿一直在笑,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眸分外璀璨。
他们都记得,那时他们围绕着谁的名字更怪异,争执了好几分钟。
最后她噗嗤一声,乐道:“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黑灯瞎火中。
岳归洋学医迫于无奈,他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是肩负传承医学世家的使命,不但是他,他的弟弟妹妹也难逃一劫。
他是长孙,即一定程度上的榜样,高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爸爸曾给他两个选择:“第一个,随你的愿,同时滚出家门。第二个,听我的话,从此衣食无忧。”
抱着把纨绔子弟做彻底的人生理念,他高三发疯图强,考上这所学校,用一年汗水换一生清闲……
大学生活,根本没兴趣,什么班会,什么班干部,一概与他无关,他只管玩他的游戏机,踢他的球。田佳酿的名声再大,他偶尔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完全不会注意。
退后一步,微侧身,低头探看她的腿。裙摆下有一块皮肤被蹭破,留了些血。
“不好意思,看来你得去趟隔壁了。”手懒懒一抬,遥指一附院。
她失笑,摇摇头,任由它去。
这便是他们正式的首次交集,好像并不怎么美好。
医学院读书氛围很强,几乎再不思上进的同学考前也会看完三遍书,除了岳归洋。
他高考分数全班倒数第一,进了大学,也不消停,连连挂课。偏碰上了和他妈一样具有妇女代表品格的辅导员,硬是要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团支书田佳酿,当仁不让负起“教育”浪子的工作。
于是他每天在男同学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被她拖进自习室,再在妒忌的嘘声中被她用笔敲趴在桌上放空的脑袋,更是在一群跟踪狂的尾随下被她送至寝室楼下,一边殷殷嘱托他别忘了看书。
他承认,那的确是件痛并快乐着的事情。对于美女,没有异性会有抵抗力。
同宿舍的家伙们见了他就咬牙切齿:“啧啧,小子帮我们送情书,送啊送啊倒自己先捞了好处。”
他瘪嘴表不屑,心里偷偷在笑:要是你们知道了我把你们的情书全擦屁股去了,估计你们当场会把我抛到福尔马林池子里。
拜她令人敬畏的毅力所赐,他们整晚整晚混在一起。
时间长了,成了习惯,也不再拘谨。打打闹闹间,两人均乐在其中,并不自知自己看对方的眼神俱慢慢地改变着。
他有辆自行车,簇簇新,放在那尚淳朴的年代,算是小奢侈品。岳归洋家世代名医,家里不差钱,这点同学们都知道,他便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载着她外出觅食。
在学校和一附院之间,隐着一家本帮面馆,知情人不多,但不妨碍它的好生意。他幼时就由家里人带来过,后一直是常客。
面馆藏在老式居民区深处。进入小区狭小的门口,需经过几个坑,自行车压过还会把人颠疼。
每次他飞速地闪进去,都会及时通知她:“抓紧我的腰!”
她乖乖地抱住,抱得牢牢的。有时颠簸得厉害,会让她贴近他的身后,脸靠上他的背脊。
隔着衣服,短短几秒。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直到她早已离开,也不能融化。
许是田佳酿教导有方,闲散惯了的岳归洋同学居然真的卖力地读起书来,且不用田老师亲自拉人,自觉自动地跑去永远人满为患的自习室占位置。学渣进化中。
自己班其他班的兄弟们明白了他们之间未发生些什么,只是关系令人眼红得近,以至让他转交的情书越收越多。他仍不厚道地私吞了,以前因为懒,现在因为私心。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几乎从秋天延伸至冬天。煎熬了一段时间,不幸发烧卧倒。
实在坚持不了,便回家躺平,以各种姿势苟延残喘着背书。
某个双休日的晚上,大门响起了门铃声。他没在意,窝在自己房里继续晕晕乎乎。
阿姨敲敲门,告知他,是他的同学前来探病。
来人正是田佳酿。
她从门口探出头,显得有些拘束。
“你……怎么来了?”他的确不解,但心中意外升起一股暖意。
“哦,”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她的脸红扑扑,解释道:“我来监督你。看得怎么样?”
岳归洋突然感觉到:明显的,她在说谎。
见他无端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她一怔,说了声:“看来你安然无恙,那我走了。别再挂课,拜托。”
话音未落,起身欲离开。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拦在她面前。
略带讶异地对视了片刻后,他佯装哭丧着脸,点点自己额头:“我病重着呢,不信你摸摸看。”
她真的伸出手试了试他的体温。
嗯,确实病着。
近年底,爷爷身为名医何等繁忙,父母身居高官应付应酬,弟弟去了美国,大叔叔阿姨英年离世,小叔叔阿姨带着妹妹常年住在外头。
偌大的岳家花园,除了他和住家阿姨,再无他人。
养尊处优的岳家大少爷,多的是压力,少的是实质上的关怀。他的无奈没人会懂。
那一刹那,他感谢,幸好有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回缩了缩,纹丝不动。
“就当是病人任性的请求,让我抱一会儿。”他说。
他们蓦然相拥。虽然她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又不清楚该放在哪儿。
身体接触后的两人,个把月内没说过一句话。
寒假前,班里组织去体验试运营没多久的一号线,从起点站徐家汇上车,到终点站锦江乐园下车,然后自由活动。
她自然和女生们坐在一起,对面的位置被一群狼抢占。
这其中,他嬉皮笑脸地和同学乱侃,眼梢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差不多二十年前,锦江乐园那块偏僻着,除去乐园,放眼周围荒凉一片。
她没随大部队,而是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附近随便晃晃。
岳归洋跟了过去,她便走开。他又跟上,她再走开。好似一个在追,一个在逃。
几番下来,已远离了集中地,来到一片更荒无人烟的地方。
视野范围内只有几条马路和数个同时开工中的建筑工地。碰上新扩的路,连信号灯都没正式运行。
他欲跑去十字路口对过,可横里突然冒出一辆土方车。
岳归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啊”地叫出声。
待车驶离,他无碍,倒是她在那头一脸惊恐。
他突然大笑,朝她喊道:“田佳酿,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听着!”
“我喜欢你!”
“做我女朋友!”
她羞得一跺脚,背身接着往前走。
看她不答应,他继续叫:“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
最终她停下了脚步,轻声回答:“好。”
“什么?我听不见!”
转回身,眉眼绽放:“我说,好!”
那个冬日,她的笑容,温暖了世界,温暖了他。
他的活动范围不在闵行,十几年后因公事重回记忆中告白的地方,却再不见萧瑟的十字路口,而是鳞次栉比的住宅区。
物是人非。
是的,就像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
愿你的笑容,温暖如初(下)
十几年后重逢;是一种百般讽刺的状态。
“再见,岳教授。”
“再见,田教授。”
三号线虹口足球场站,她回家,他回医院。
方向相反的站台;又是一个夏天。
她的家在锦江乐园附近,火车站下换一号线。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会买在那块离一附院遥远无比的地方。
他这边的列车先行进站。
田佳酿终于舒了口气。无意间抬头;却见他仍站在对面,仿佛她不走,他便可以站到海枯石烂。
他一直认为;她比他更适合穿白大褂。
实习期间;只要田佳酿参加的比赛,无论是技能、问诊、急救、英语,她所代表的队伍都稳拿第一。这样的优秀学生,理所当然以第一名的成绩保研。
在那个手写病史的年代,她会兢兢业业地日复一日完成自己的,再把两人份的作业做完。等月底岳归洋准备疯狂补抄时,她笑盈盈地摸出来,说:“来,小弟弟,姐姐给你。”
于临床,她同样榜样得令人发指。据说她转大内的时候,被比她年资高的硕博甚至带教尊称为“低钾女王”——她总能考虑到不常见的鉴别诊断,尤其擅长揪电解质紊乱。
九十年代的本科生比较稀少,但能留在附属医院也没那么容易,大概只有她能做到让几位大主任不约而同向教办提出“希望她毕业后留我们科”。
他们曾经天真地暗自偷乐:班对,又是同一系统的战友,天作之合。
岳归洋的命运是决定好了的:西医转中医,继承名号。
唯有出国才可能争取到自由。
而她一心选产科,因为她死于羊水栓塞的妈妈,那是她的心结。
“和我一起出国吧,去找我弟弟,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三番五次地恳求她。
田佳酿是个主见非常强的女生,他们之间历来由她说了算。
她的回答是:“我不出国。”
“为什么?”
“美国顶尖的医学院一般都没有全奖,我拿不出留学的钱,也不能把爸爸一个人放在家里。”
事关经济亲情,超出了二十三岁的岳归洋的能力范围,他愣愣地“哦”了一下。
他们并没吵架,却掀起一场冷战。
毕业分手族,总是由于种种现实的壁垒选择了退缩。向面包屈服,丢掉曾视为一切的鲜花。
冷战期间,他正转着大外。昏天黑地的生活,加上落后的通讯,找到他难过登天。
某次值班,在台上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继续,直至月亮升起。
他眼冒金星地跌回办公室,却看到她等在那里,趴在桌上盯着窗外的漆黑,仿佛原地静坐了很久很久。
见他出现,她忙像只小兔子般蹦到他身边。
“我跟你出国,申请了JHU的公卫,导师说有项目,可以给全奖。”
“那你的保研名额呢?”
“放弃呗。”她甩甩头,笑道:“当然你更重要咯。”
“真的?”他欣喜若狂,差点把她抱起来转圈。
她吃吃地笑:“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是夜,在空无一人的寝室,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人。
年底,毕业考前夕。
她突然把他拖去了佘山,毫无预兆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询问她理由。
“这辈子没见过山,想看看而已。”她答。
说是这么说,可她仿佛冲着天主教堂一处而去。
那天,风很大,没什么游客。
她定定望向正前方的耶稣,眼神虚无软弱。
“我和你说过吧,以后想生个女儿,好好疼她。”
不疑有他,他点头:“我知道。”
“如果你是她的爸爸,能做到这点吗?”
岳归洋当下“咯噔”一记,似乎体会出了她的话中之话,沉默。
果然,之后家中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局长的爸爸骂出了最狠的话:“你必须为年少轻狂买单,一刀两断,还是断绝关系,二选一。”
他挣扎了许久,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原本以为将揪心的话讲出口会如何残酷,而她只是默默转过了身。
“你想清楚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放弃了一次,就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他沉痛地发誓:“等我自力更生了,我会娶你,生个可爱的女儿,给你幸福。”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以为“自力更生”是件随着年纪增长即可得到的事情,以为“娶你”是个网住人心的用语,以为“幸福”是个垂手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