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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当成了主心骨。
少年一点一点地垂下头,有些羞愧。
她再怎么聪慧再怎么大胆,也是个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的帝姬,那里能够像祖父和叔祖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话锋一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听说鸿翎急使带来了康王殿下的手令,还有枢密院的签文。自从祖父、叔祖殁后西军再无统帅,所以……所以,李纲以枢密院副使的身份,监管西军。”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先前宗泽已经接替了祖父的位置。”
“所以?”赵瑗问他。
“我有些担心。”少年有些苦恼,“就算宗老将军和李相公年纪大了,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姚平仲。我……不管怎么说,终究有些不甘心。”
“你妄自菲薄了。”
“帝姬?……”少年猛地抬头,眼中渐渐泛起了几分神采。
“大宋数百年来重文轻武,所有的武将都妄自菲薄了。十三郎,你是两位经略相公亲手调。教的将门虎子,你认为自己会不如人么?”
“我上头还有……”
“你上头还有十二位族兄。”赵瑗截过了他的话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十二位种家子弟,未必个个如你。”
少年再次低垂下头,轻声说道:“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战死沙场。”
第15章 囚徒困境
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战死沙场。
赵瑗不知道他是怎样以平静的语气,陈述出这个事实的。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像是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胸口钝钝地疼。
“大宋开国之初设下西军,本是为了抵御西夏元昊。说句犯忌讳的话,军。资粮草从汴梁直到陕西路,早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儿郎们闲时农、战时兵,甚至开了‘军。市’……”
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也有些黯淡。
“早年一位族兄少年心性,在休耕的田埂上纵马,被祖父狠狠打了二十军棍,几乎连命都送了。后来他走了,葬身在大漠黄沙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军报只有六个字:死战,力竭,身陨。”
“因为战死的弟兄们太多,即便是祖父的嫡亲孙儿,也断不能占太多字句。”
“直到……”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泛红。
“直到童宣帅惨败,京营半数覆没,才又将我们从西北调了回来。祖父当时拿着签文老泪纵横,连手都在抖。官家和枢密院都不喜欢兵。家势大,但祖父却又必须势大,这样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晓得么,军士们最恨的,就是接到一支愚蠢的令箭,白白送死。”
种沂与她并排走在营寨中,一排排黑衣黑甲的军士齐齐行礼。
毡笠上的红缨低垂着,宛如悲歌泣血。
“祠堂中的灵位越设越多,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祖父西去之前,将我们尽数叫到跟前,让我们齐齐跟着他念:戍我边关,卫我河山,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祖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西夏连根拔了。可是他没有等到这一点,却等来了汴梁城破的消息。”
“我……”
“我今天贸然说了这许多,你会不会嫌我烦?”
他转过头,看着赵瑗,依旧一如既往地英挺锐气,眼中却有着惊涛骇浪在翻涌。
赵瑗心里沉沉的,鼻尖也有些泛酸。
她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怎么会?”
可她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笑起来特别像哭。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种家世世代代葬身在西夏与北宋的交界之处,每一个男孩生下来,都是短促而沉默的六个字:死战,力竭,身陨。仁宗年间军费贪污惊人,他们的性命,就是抵御西夏的厚盾缨枪。
直到狄青当了枢密院副使,西军才稍稍好过一些。
所以,现今赵构阵前换将,种家悲愤,也是必然。
“我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去做。论资历、论能力、论……种家的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已经战死。况且兵。权是官家的,康王……”
种沂话头一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又说出这些话了。早年因为胡乱说话,被祖父叫过去打了好几回军棍。可我……”
他微微侧头,眼中隐隐带着几分祈求:“请您当我今天什么也不曾说过。”
赵瑗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种沂脸色微微一变。
“对外,我只当你今天‘什么也不曾说过’。可我实际上,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赵瑗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像哭,“你这是在信任我么,十三郎?”
种沂松了口气:“自然是信任你的。”
“可你我统共才认识了三个月。”
“帝姬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种沂微微一笑,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就像祖父一样。”
唔……
对一个极其崇拜祖父的少年来说,这是极高的赞誉了。
赵瑗又是一笑,努力想把话题变得轻松一些。可他们没走两步,便又有军士匆匆忙忙地来找种沂。或许是事关机密的缘故,军士是咬着种沂耳朵说的。说完之后,种沂沉默了很久。
“混帐!”
平素极富涵养的少年一旦爆发,骂起人来也是相当凶残,“他们当自己是谁?一群吃饱了撑着的文官!退守黄河,亏他们想得出来!一会儿说金兵势大不可轻易得罪,一会儿又说金兵弱得不堪一击当亟取之——当真是一群纸上谈兵的混帐!”
“不,简直连纸上谈兵都不如!”少年气得涨红了脸,“宗老将军就这么纵容着?李相公没有二话?康王不懂,他们身在枢密院难道也不懂?鸿翎急使呢?我要见他!”
军士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种沂急急向赵瑗解释了片刻,见赵瑗神色如常,冲他微微点头,才心急火燎地跟着军士离开。
没过多久,赵瑗就从别的将领口中听说了鸿翎急使的来意。
枢密院那帮光拿钱不干活的老头子,居然打算让宋军南撤黄河留。守!
据说李纲据理力争,却依旧抵不过那些老头子“们”。自从韩琦狄青去世之后枢密院一代不如一代,这回竟然下发了这种无可救药的签文,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虽然赵瑗很不想承认,但依旧不得不感慨一句“书生误国”。
无论是宗泽、吴玠还是种沂,甚至是赵瑗自己,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军。
好不容易才扳回了半局,现在撤军,岂不是天大的荒唐!
但眼下康王赵构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无论西军还是京营,通通都要归赵构节制管辖。赵构和枢密院说要撤军,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看来她还是高估赵构了。
那家伙不但像赵佶一样忌惮将领,还喜欢学童贯一再贻误军机!
赵瑗最终还是去找了鸿翎急使。
她也没跟对方废话,当先一句便是:“我是康王殿下亲妹,柔福帝姬。”
鸿翎急使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直接从腰间取出一封加盖了赵构私印的信件,递给赵瑗,并劝说道:“帝姬还是早些回南边罢。这处兵荒马乱的,始终不美。”
赵瑗将信件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通篇都是赵构对她这个妹子的担忧和嘘寒问暖。不可否认赵构是个心疼妹子的好哥哥,但同样不能否认,在用兵上赵构就是个专拖后腿的战五渣!
好吧,她不能强求一个没上过战场的王爷有多厉害,这不现实。
但至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后腿,对不对?
赵瑗略略思考了片刻,询问鸿翎急使:“依你之见,金人厉害么?”
鸿翎急使一副后怕的模样:“当日某随康王殿下前往金营,充作人质……”
“够了,不必再说。”赵瑗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一些:“我会让你亲眼看看,你口中无比强大的金兵,究竟弱得多么不堪一击。”
鸿翎急使一脸菜色:“帝姬莫要捉弄某。”
赵瑗瞥了他一眼:“我只会让你亲眼看看,金人究竟有多么‘强大’,仅此而已。”
鸿翎急使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翻白眼。
赵瑗没有和他废话太多,而是去找种沂,征得同意之后,给宗弼和他的亲兵们分别带了两句话。
首先她对宗弼说,他的亲兵们都死了。
紧接着她又对宗弼的亲兵们说,宗弼已经死了。
金营的天,彻底翻了。
第16章 赵构来访
听说过“囚徒困境”吗?
当两个囚徒被分开关押时,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一场豪赌。
而眼下的情形,就是一个金国版的囚徒困境。
宗弼的那些亲兵,有一半相信宗弼真的死了,另一半则是死都不相信。
宗弼自己铁青着脸,质问宋军,是不是打算和金国彻底撕破脸。
赵瑗又请人给宗弼带了三句话:
“若你试图联络麾下大军,我们会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顺势将金人相互联络的方式摸得透透的。记住,在这里,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五万宋军。”
“若你还指望着上京会来人——相信我,你绝对见不到上京的使者。”
“我们永远不会相信你‘心灰意冷’。一旦你开始装疯卖傻或是绝食等死,那么你立刻会死。”
据说宗弼听完这三句话,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是气得发白,也不是怒得通红,而是惨败的灰。
因为这三句话,已经将他所有可能脱困的方式,一个不留地掐断。
“帝姬以为,他会乖乖等死么?”鸿翎急使看赵瑗的眼神已经有了一点敬畏。
赵瑗答道:“他不会等死,但他越是想脱困,就越是痛苦。”
“那您……”
“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大名鼎鼎的金兀术,其实也并不十分强大,您说呢?”
鸿翎急使被她一句话噎翻了眼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根本不是完颜宗弼愚笨无能,而是眼前这位帝姬太过妖孽。
也幸亏,她只是个帝姬。
鸿翎急使决定闭嘴,然后默默地给赵构写起了回信。
没过多久,另一头又传来了消息,宗弼的亲兵们自杀了大半,还有一小半试图突出重围回去报信,又死了不少。剩下几个不是折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种沂差人来问赵瑗,这几个人,是杀掉,还是留着?
赵瑗毫不犹豫地说留着。
鸿翎急使在一旁连连跳脚:“这几个人,留下了是祸害!”
“我何尝不知道那是几枚定时炸弹?”赵瑗颇有些无奈,“但就算是定时炸弹,也还能拆出几个定时器呢。将他们的腿打折,分开关押,好吃好喝地伺候几天,我留着有用。”
鸿翎急使目瞪口呆。
虽然他听不懂什么叫“定时炸弹”,但最后一句“腿打折”却听得明明白白。
“觉得我很残忍?”赵瑗看着他笑。
鸿翎急使咽了口唾沫。
“作为妇人,我的确太过歹毒了些。”赵瑗无谓地耸耸肩,“但谁在乎呢?就算死后要去刀山火海滚上一轮,那也是死后的事情。”
谁在乎呢?
一个又一个战死沙场的汉家儿郎们在乎,被夺去口粮踟蹰在茫茫荒原上的汴梁难民们在乎……
那她不妨当个心狠手辣的祸国妖孽。
赵瑗安置好那几个特殊的“囚徒”之后,窝在褥子里稍稍眯了一会儿。鸿翎急使一刻不停地在外头写信,种沂来来去去好几回,都是怔怔看了她片刻就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跟不上赵瑗了。打折腿?分开关押?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想做什么?
少年很挫败。
似乎每一次在赵瑗面前,他都有这种跟不上的感觉。
越远越追,越追越远。
少年抱着长枪去了演武场,将祖父传授的枪法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他想不透自己是怎么了,只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