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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垂拱殿的宫门,朝内里走去。
满目凋零。
一位身穿帝服的老男人躺在龙辇上,无精打采地用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他是被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大楚陛下”张邦昌。这位前河北路割地使已经完成了生命中的黄袍加身,却再没有半个宫人仆役供他使唤——因为大宋皇宫,都被金人装车带走了。
刚刚在宫外扫地的是张家老仆,被张邦昌强行带过来充门面的。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是傀儡皇帝,也依旧要饿肚子、啃树皮。
赵瑗解下长发,松松披散着,背对阳光,脆脆地笑了一声:“张大人好闲情啊。”
张邦昌吓得从龙辇上跳了起来。
他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女,眼珠子涨鼓鼓的像是见了鬼。少女依旧咯咯脆笑着,披散的长发、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一位食人的厉鬼。最要命的是,那厉鬼竟然一步步向他走来,向他伸出了尖利的指爪——
救命啊!
张邦昌想喊,声音却梗在后头发不出来。没有人回来就救他的命,汴梁军民被金兵杀死了一大半,掳走了一小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空城,空荡荡的皇宫,一个光棍傀儡皇帝,还有眼前的鬼。
那只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份血书,双手平摊在张邦昌面前,厉声喝问:“你可识得这些字?”
那是一份用瘦金体写的血书。
赵瑗不会告诉他自己临过瘦金体,更不会告诉他这是自己刚刚写出来的,只会告诉这位傀儡皇帝,“瘦金体”是大宋太上皇赵佶陛下的独创字体,这份血诏,是太上皇赵佶陛下的绝笔书。如果他骨子里还流着一星半点宋人的血,就给她老老实实地念。
“诏、诏曰,克己……”
张邦昌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瘦金体铿锵有力,血书字字狰狞,直刺得他眼睛发疼。手持诏书的少女特意持了烛台,拔去蜡烛,将尖端抵着他的咽喉;虽然没有造成任何威胁,却已经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恐慌。
太上皇绝笔诏。
只要一想到这六个字,他就忍不住背心发寒。
金人扶他上位的那一天,天空中还飘着雪。铁骑冲过了黄河浮桥又踏碎了汴京城门,李邦彦李相公还在声嘶力竭地预备议和。不过转眼之间,连同皇帝到宫女太监,甚至汴京中一切能吃的、能用的,都被金人席卷一空,半点也没有留下。
他很苦恼,在那份“血诏”下狠狠揪着头发,想着少女刚刚那番话,“如果你骨子里还流着一星半点宋人的血”,宋人的……血……
国破,家亡。
国仇,家恨。
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否则就不会去奉迎太后回宫。这家伙只是胆子小,被金人一吓,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抖抖缩缩地就登了皇位。如今见着这份血淋淋的诏书,简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念!”赵瑗厉声呵斥。
张邦昌哆哆嗦嗦地念了。
血诏上说,要死守国门,不让予金人一丝一帛。
血诏上说,要挥师北上,去五国城将所有人接回来。
血诏上还说,勿忘燕云,勿忘热血男儿志,勿忘靖康。
“汝可奉诏?”赵瑗一字一字地厉声喝问,背着阳光,愈发像索命的厉鬼。
“我……我……”张邦昌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桌子,从龙辇上跳了起来:“你又是谁?凭什么要本官奉诏?本官只认官家的亲卫内侍!”
他口中的“官家”,便是柔福的长兄,宋钦宗赵桓。
看样子,张邦昌是真的吓坏了,下意识地喊出了“本官”,而非“朕”。
“只认官家,不认太上皇?”赵瑗根本不怕,依旧一字一字地恐吓他,“没有太上皇,何来官家!太上皇体恤大人为金人所胁,特意下此血诏,为的就是给大人一条生路,大人竟不识么?”
张邦昌开始哆嗦起来。
他被金人强行扶上龙椅,钉死了一条谋逆之罪。若是挥师北上,败了金兵,抢回二帝,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现在被赵氏皇族逮着了,那绝对就是一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大人?”赵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邦昌又是一个哆嗦:“本官如何确认,你这份血诏,是真是伪?”
唔,这位张大人,倒是心细如发得很。
赵瑗反问道:“那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这份血诏,是假的呢?”
她轻轻松松地将皮球踢还给了张邦昌。
“你……你大胆!”张邦昌憋了许久,终于蹦出一句话来。
赵瑗嗤笑一声:“是啊,我大胆,我胆子一向大得很!却不知‘河北路割地使’张大人,有没有胆量拒、不、奉、诏?”
张邦昌脸色煞白。
如果说诏书是假的,那么眼前这位厉鬼似的少女,才是伪造诏书的主谋,他张邦昌也是为人所蒙骗;如果这份诏书是真的,他死不奉召,那可就真正坐实了“谋逆”之言,到时候姓赵的要杀他全家,那可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张邦昌不认为太上皇有胆子写血书,却认为这是姓赵的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对皇族的忠诚。
至于“姓赵的”是赵构、赵桓还是赵佶本人,张邦昌认为并不重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着赵瑗的面解下龙袍,整整齐齐叠在身边,双膝跪地,双手平举,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接诏!”
赵瑗忍了很久,才没有一脚踹到他脸上去。
“河北路割地使”,他还真有脸喊得这么大声,喊得这么余韵悠长!
“太上皇口谕。”赵瑗一板一眼地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迁河北路宣抚使,即刻前往康王帐前听命!”
她一眨眼的功夫,就给这位伪楚皇帝改了个官职:河北路宣抚使。
张邦昌口称接旨,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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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赵构。
在真正见到康王之前,赵瑗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咀嚼了这个名字。偏安南隅,不思进取,十二道金牌令箭急召岳飞,诛岳飞、岳云于风波亭,无论哪一步棋,这位康王都走得奇臭无比。好好的西军残了,好好的河北路丢了,整个南宋苟延残喘百余年之后,数万人在崖山跳海,真是……
罄竹难书。
当然这事不全是赵构的责任,但身为大宋官家,那一根根史笔不戳他的脊梁骨,戳谁的?
赵瑗憋了一口气,在张邦昌的指引下坐了一辆驴车,嚼着麸饼,慢悠悠地赶往康王帐前。汴梁已经空得连老鼠都饿死了,麸饼,那就是帝王餐。
驴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到了康王帐前,如入无人之境。
即便不懂军事、不懂治军,赵瑗也依旧看得心头火起。
世上有哪一支军队,官兵们三三两两地卸了甲,躺在地上晒太阳的?
世上有哪一支军队,一辆破驴车就可以直闯主将大营,卫兵只是象征性地伸手拦了一下?
她正气闷,忽然听见张邦昌幽幽叹息一声:“竟然都是厢军哪……”
一言以蔽之,惨。
北宋统共只有三支军队,西军,皇帝手里的京营/禁军,还有各路厢军。厢军,其实就是民枎。平时没事干当当强盗可以,要是真打起仗来,绝对是被人一锅端的命。
也就是说,赵构所谓的“纠集兵马反击”,其实只是为了安天下人的心。
这些人,这支军队,根本没有一战的能力。
至于宋军中最最厉害的那支西军,早就已经姓种了。种家军被李邦彦一道签文压在了黄河南岸,早就气得冒火,也心灰意冷得不行。就算赵构想要接手,种家也绝对不会把大宋最后一支军队押在他手中。
“康王接诏——”
张邦昌狐假虎威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若是刮掉胡须,说不定还可以冒充一下皇帝的内侍。
“太上皇诏命,康王需克己勤勉,挥师北上,横渡黄河,早日迎复朕于五国城……”
五国城,对于现在的宋人来说,还是一个特殊的名字。
但是不久以后,赵佶、赵桓两位皇帝就会被齐齐押解到那里,然后悲惨地死去。“五国”二字,也会变成北宋的耻辱柱,牢牢钉在汴梁的上空,千年不散。
赵构恭谨地摆设香案接了旨,起身答礼时,却愣了片刻。
“嬛嬛?”
第5章 议金
嬛嬛?
是呢,眼前这位康王,是柔福的九哥。
赵瑗不动声色地屈膝福礼:“殿下认错人了。”
“嬛嬛!”赵构皱眉,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握着她的双肩,急急说道,“我以为你已经……你怎么独自跑出来了?父亲呢?大哥呢?这份诏书……这份诏书,是你带回来的?”
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张邦昌被彻底晾在一旁,闹了个好大的不痛快。
“嬛嬛。”赵构的语气和缓了些,“告诉九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指了指那份瘦金体血诏。
宋徽宗赵佶是他老子,这份血诏能骗过张邦昌,却骗不过赵构。
赵构那双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是矫诏。
赵瑗轻笑:“殿下认错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赵构,学着宋人女子的模样,松松一福,口中说道:“奴婢擅自南逃,本是该死。但太上皇谆谆叮嘱,务必将此诏书带往我大宋军中,不可有误。”她停了停,又说道,“殿下军中无粮,兵中无械,如何能战?想来不过是……”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构一怔,松开了她,烦躁地在军帐中走来走去。自从宋仁宗赵祯养成了“唾面自干”的习惯以后,大宋的皇帝、皇子们一个比一个温柔,大臣、内侍们的气焰也一个比一个嚣张。所以即便赵瑗自称南逃宫奴,言语中冒犯了赵构,赵构也并未发怒。
“粮食、军械……”赵构苦笑,“我也知道这些厢军用不得。可如今又有哪支军队用得?京营禁军早在汴梁城破当日,便已经覆没了大半;西军自从种师道死后,便成了没牙的老虎,空有其威,却发挥不出半分。北上,嘿嘿,北上!”
赵瑗静静地开口:“金兵手中有粮。”
“我如何不知金兵手中有粮?”赵构愈加烦躁,似乎并没有将眼前的“逃婢”当成真正的婢女看待,而是认定了她就是柔福,“可金兵手中还有人质,还有铁浮图和拐子马!”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惧色。
在靖康二帝被俘虏之前,被送到金国当人质的,其实是康王赵构。
所以赵构很清楚金兵有多强,也清楚宋军有多弱。自从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典制以来,当兵,成了最最下。贱的行业。军士会在脸上刺字,会被人称为“贼配军”,就连军队的最高统帅也必须是文官。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狄青,却被一路贬谪流放至死。
而唯一能战的西军,也已经失去了他们最最强大的将军,种师道。
所以,如今金兵来了,宋军却弱得不堪一战。
“康王殿下。”赵瑗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些,“纵然金人手中有二位陛下,有铁浮图和拐子马,我大宋却还有一支西军,不是么?”
“方才我便已说过,没有种师道,西军就如一只拔了牙的猛虎!”赵构有些烦躁。
赵瑗指着他手中的血诏,一字一字地说道:“哀,兵,必,胜。”
赵构猛地一震。
赵瑗又一字一字地说道:“以,战,养,战。”
赵构渐渐涨红了脸。
赵瑗继续一字一字地说道:“里,应,外,合。”
“如何里应外合?”赵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越是胆小的人,越是渴望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自金兵南下以来,宋军一场接一场败仗地打,即便有西军力挽狂澜,也只能勉强将金人压在黄河北岸。若说要真正将金人逐走、夺回燕云十六州,简直是天方夜谭。
再滚烫的热血,也在这一场接一场的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