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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03年的11月间,岳母来新家看望我们。这也是我们搬家两年来,岳母第一次来到新搬的家里。以前, 妻子也多次邀岳母过来看她,岳母都推说忙,走不开,其实她是顾虑我父母重病,怕住在这里给我们添麻烦 。(岳母是一个识得大体并且在各方面想得细致而周全的女人,她把我们的种种难处考虑得比我们还多。)
好在这次赶上妻子的老姨来京看望儿子,岳母才勉强同意一起过来。父亲这时吵闹的频率已明显提升, 由三天两头改为一天几次。
开始时,父亲倒还显得很热情,与亲家母来言去语的,谈笑风生。
但没过几天,父亲就开始恶语伤人了。那些时日,保姆家里有事提出要辞职。我们想,反正岳母和老姨 都在,辞就辞吧。并不急着找。
白天我们都上班时,岳母和老姨就担当起照管我父母的责任。岳母一心想让我和妻子能搞好自己的事( 特别是感情方面——那时岳母已隐约觉出,我们夫妻间出现了很深的隔阂)。劝我们别为家里的事分心,一 切有她们呢!
回到家,她们已经把父母换下来的尿布洗好了,沿着走廊铺了一地,说这样干得快。感动得让我不知说 什么好。
岳母像哄孩子一样,哄她的亲家母玩。母亲坐在床边,也像孩子一样,用痒痒挠够地上的拖鞋。岳母管 这叫“钓鱼”,母亲每钓上一条大“鱼”,便绽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间或伴着嘎嘎的笑声——母亲已经好 久没这么笑过了。
岳母指着电视上播放的相声节目,问母亲:“看看,谁呀?——认得不?”
母亲兴奋地脱口而出——“马季。”
“你还真行啊,还认得马季!那我是谁啊?——”岳母指指自己,“我,是谁?”
这次母亲连头也忘了摇了。她为自己辨认不出眼前哄着她的人而着急,又咧嘴哭了。(母亲不识字,但 视觉记忆却无比精确。哪个演员演过什么,看一遍就记得,再看见时,基本不会弄混。但病重以后的母亲出 现了对“近事”的记忆障碍——以至连亲家也认不出了。)
看得出,父亲对此颇以为不妥。他当时想的是:人家既是亲家,是专程过来看闺女的,怎么能把人家当 保姆似的干这干那,伺候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简直不成体统!父亲私下里数落我,骂我不孝。 父亲不再让她们接近端尿倒水的脏活,连做饭也不想再让人家受累。
母亲那几天很少哭喊了,倒是乐的时候多。有时刚一撇嘴,只要马上哄她,她就也忍住不哭了。(可见 原来的保姆还是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哄。其实只要是不嫌烦,母亲的哭闹未必一定是哄不好的。)大家见母亲 的精神头儿一天天在好转,都很欣慰。
我感觉到父亲的无理取闹,是有一天我回家后,从岳母的脸色上读出来的。因为之前每天到家,岳母都 会兴奋地向我描述父母的种种趣事,汇报两个老人这一天的“表现”。但那天没有。
夜半,父亲又开始骂骂咧咧了。我听得清楚,几次起来劝他“别嚷了,都睡觉呢!”父亲“哎”了一声 ,嚷得更欢。(我的痛苦在于,能清醒地识别出他每句话里的“弦外之音”——抱怨老家的堂兄撇下他不管 他,抱怨姐姐们都敷衍他,抱怨自己老来无后。他认为我屡屡过去提醒他,也是怕吵了别人睡觉,认为我已 经被媳妇收买了不心向他……)
父亲的骂声高亢。不一会儿又拄着棍出来,到客厅巡视一番,棍子碰撞地板的“咚咚”声突兀而刺耳, 冷不丁惊得人心惊肉跳(岳母她们怎么睡得着?睡不着又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心里都在忍受)。
父亲光着下身,沥沥嗒嗒走一路尿了一路。他除了嘴不饶人,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有岳母她们在,我不好跟父亲硬碰硬地吵。我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或做出更让人难堪的事来。所以我只 好默默忍受着,恨不得一头扎到地缝,什么也听不到感觉不到,也许会好受些,偏偏又不能。父亲就像一个 随时有可能爆炸的雷,我预感到他迟早会炸,这轰然的炸响注定会引爆一连串的家庭关系的颠覆。
但你却无力控制它,更无处躲避。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意外接到岳母打来的电话,语焉不详,闪烁其辞。大意是跟我讲,让我尽快找个新 保姆伺候他们吧,她们想走了……(岳母是轻易不会在这时候、在电话里打扰我工作的,我猜到了问题的严 重性。)随后是父亲的电话,主题就一个:催我“赶紧家来!”
父亲从前几天对亲家的有说有笑,无话不谈,终于发展到言多语失、恶语伤人的地步。
听岳母说,父亲多次向她谈起我和妻子,最后竟把他的“无后”归咎于妻子“不生养”——这让一直隐 忍的岳母怎么受得了?父亲甚至还怀疑岳母这次来的目的,也是帮着拆散我们婚姻的,说什么谁劝说我们离 婚,她就是“大逆不道”……
岳母气得愣在那里,脸色煞白。手在不停地抖。
我听后简直无以言说的难受,肺都炸了,冲到父亲面前大骂:“你个混蛋!凭什么这么说人家——你也 配?!!!”
妻子当时出差上海,这件事岳母嘱咐我千万隐瞒她的女儿。岳母理解父亲这是病拿的,所以才会不着边 际地胡思乱想。岳母说父亲说就说吧,算了……她主要担心自己的女儿知道了会受不了(以妻子的火性脾气 ,就是做出更冲动的举动也说不定)。
我原想把这个秘密隐瞒到永远,不想因此让妻子再增添对死去父亲的怨恨。尽管现在想来,谁都理解父 亲当时的想法和做法,是出于猜忌、怨怼、与世人结仇的痴呆病态——但妻子能容忍父亲曾对她母亲的不敬 吗?
人死债不烂。
父亲尽管一生受穷,却没给儿女们留下欠别人的任何实际债务。
晚年的父亲,却让他欠下了很多的“人情债”。它们并不会因为人已不在了,就能轻易从当事人的痛苦 记忆中抹去(只要一想起来,还会恨得浑身发抖)。如今,父亲斯人已逝,在追念父亲的同时,他当初一手 织造的家庭关系的阴影,却一直长久笼罩着儿女们现在的生活。
我们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面。
父亲活在我们心中。
第十二章 “住了”
1.
妻子提出跟我分手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尽管之前的几年,双方动不动也把“分手”、“离婚”等等挂在 嘴边上,甚至还上演过几次“离家出走”的情景剧,但每次引爆的标志一定是争吵。
这次不一样,我们是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下谈论这事的,措辞也尽量避免“离婚”,而是一再强调“暂时 分开住一段”,好像这样可以消减那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吵无可吵的平静,在夫妻间也许意味着覆水难收的决心。比兴风作浪更无可挽回。
(我梦见,房间里摆放着好多好多啤酒瓶子。这让嗜酒如命的我一时感到满足。然而眼看其中的一只酒 瓶里的气在突突地往上顶,就快把瓶盖顶出来了……我开始感到担心、害怕、恐惧……终于,惊天动地的“ 砰”的一声巨响——啤酒瓶爆炸了!这爆炸如同天崩地陷,整个房顶也随之轰然倒塌……)
父母的叫嚷声不绝于耳,内容老套得我已经不想重复它。在这隐现的叫嚷声中,妻子问我——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沉默,一脸的沮丧和无奈。
隔壁就是不懂事的父母的噪音,越来越大。(好像还是为了把母亲撒尿的事,父亲对保姆大吼大叫。保 姆说刚把过了,母亲没尿。父亲不干,让再把。母亲无辜地望向父亲,又望向保姆,不知她要表达什么,狠 劲地捶打父亲。)
妻子“不行把他们送养老院吧,要不,另给他们租个房子,在城里边……”
我还是不语,摇头。
烦死了。每每一提到父母亲的事,就会触动我最敏感和软弱的那根神经。我没有选择。我的选择就是走 一步看一步地耗下去——直到把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先期耗干为止。
我这是典型的逃避。
“你倒是给个话儿啊!”妻子最看不起我像被霜打了似的沮丧样子。不用她看得起,我早就看不起自己 了。这种微澜不兴的比死水还要沉闷的日子,还要人和我一起为它殉葬吗?
……
妻子也不再征求我什么了。多少次的商谈结果,都是以我的一言不发和极端厌恶的面部反应收梢,她对 此早已习惯了。
2.
一个阴翳的星期天的上午,我独自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临近中午的时候,试着拨通一个我最好朋友的电话,本想约他出来一起吃饭。听到对方要带孩子去丈母 娘家,我怎好忍心打扰?于是电话里对他说:“没事,你忙吧——”就挂断了。
我突然不想找朋友说什么了。我觉得把身处幸福中的朋友硬拉进自己的悲伤里,是一件挺无趣也挺残忍 的事。况且,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那点破事儿,会让我更失尊严——“把悲伤留给自己”是当时脑子里突然 冒出的一句歌词,倒很贴切。
第一站停在之前与妻子常去的华堂商场,给自己买了几双袜子(这些事从来都是妻子替我做的。是她这 些年来一直照顾着我生活的最细微处,以致把我惯得自理能力极差)。午饭在边上的一家“到家尝”吃的, 我一个人。
熙熙攘攘的环境正有利于独立且冷静地思考点事。一对男女情侣在我身后谈论着不咸不淡的悄悄话,让 我妒忌了好半天(我猜想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面临我现在的境遇——谁知道呢?)。
下午起风了,很大。到潘家园旧货市场转了一圈,兴之所致竟忘了时间(其实我就是想在外面消磨时间 ,有什么忘不忘的?)。后来冷得真是受不住了,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悬而未决的方程式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能力更没有心情去解它。
再多呆一会吧,最好是堵车,堵得昏天黑地水泄不通……
车停在离家不很远的一家超市的停车场。坐在黑黢黢的车里,故意把音乐声放得很大,让音乐淹没了我 的记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啊,一时像潮涌般铺天盖地朝我打来——
我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淋漓发泄的场所,和一个可以听我诉说的耳朵而悲伤。我躲在只属于我的黑暗而封 闭的车厢里,听到自己放纵的哭声,传达出我的渺小与孱弱。
我仿佛听到儿时,母亲每当听到我哭声时,总是不耐烦地命令我说——“住了!”
是的,小时侯的我不仅常挨父亲打,也没少被母亲拧。
我心血来潮时的哭声惊天地泣鬼神,任谁也哄不住。气得母亲脾气上来,一边用手掐我的大腿,一边对 我说:“住了”。
“住了!”——这两个字言简意赅,按当今好莱坞片子里的常用对白即为“SHUT UP”,港台的中文译 法常常写作“闭嘴”或“收声”。
慑于母亲的“淫威”,我当然不敢不收声,由哇哇大哭改为小声抽泣,眼泪可还是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 掉。母亲喝令我“住了”的时候,能被喝止的只是哭声,但内心的委屈反而有增无减。就像现在的我,没有 母亲再掐我的大腿了,但周遭环境都是母亲的呵斥——
“住了!”
“住了!!!”
可是母亲您知道吗?——现在的我,真的没有一个可以尽兴痛哭一场的地方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 的眼泪什么时候被允许弹呢?又对谁弹呢?——
3.
父母、姐姐、妻子,甚至遍数周遭的朋友,我感到那么无助。我内心的隐秘已不愿向任何人敞开了,因 为我并不确定我究竟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是同情、怜悯,还是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的慰籍?这些我已 经不需要了。我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斗争过无数次,我说服不了自己的,相信别人也未必会有一剂醍醐灌顶的 猛药给我。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野草·题辞》)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走上这四层楼的,脚步沉重得像挣断的钟摆。也是在那一天的晚上,我上到楼,回 到家,第一次做出自己的决定:
“咱们分手吧……”
妻子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有想到我一整天出去都想了些什么,这个冷静的决定让她多少感到突兀。但她 很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