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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着我到街上买花炮,一买买好多,装在兜里不舍得拿出来。二十年前父亲的影子在我脑子 里蹿来蹿去。我羡慕父亲可以把二踢脚拿在手里放,“叮——当——”!我欢呼着。父亲那样子又自豪,又 兴奋!)
如今,现在,此时——热闹的年节已经跟父亲没一点关系了。父亲沉浸在他的病痛中,正浑浑噩噩地睡 去……
现在想起来,我能略感安慰的是:父亲在世间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有我陪他度过。
临到夜深,我说我睡父亲屋吧,挤挤就可以了。我就挨着父亲躺下了。一整夜我也没有真的睡着过。看 着父亲倒是睡得很实沉,偶尔哼一两声,睁一下眼睛,还提醒我,意思是怕我冷。一种父子间很久没有过的 感动涌遍周身。我蜷缩在父亲身边的热炕的一角,简单用衣服遮盖了一下,眼睛始终观察着父亲的睡态。
父亲把头几乎窝在了脖子下面,不时淌着口水。这姿势看上去很别扭,但我又不忍心把他弄醒,帮他调 整过来。我觉得我们父子这样同榻而眠的场景有些怪怪的。从我长大就再没有跟父亲一张床上睡过。在迷迷 瞪瞪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极力回顾父亲的一生。从小时侯处处依靠他、信赖他,怕他,到后来渐渐疏远他, 蔑视他、怨他、恨他,又回到现在——我是多么舍不得他……面对一个没有了未来的父亲,原来可以让儿子 生出无限的愧疚和悲悯。然而这种醒悟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真喜欢我看过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好像是《我们越来越长大,父亲越来越小》。真的,父亲又变回到一 个孩子了,他的睡态多像一个婴儿那么随意和任性,他流着口水的样子多可人疼啊,我怎么相信这就是那个 对谁都横眉立目、耍赖犯混的八十八岁的父亲?
看着看着,我感到视线一片模糊。是的,我哭了。我用手机给一个遥远的朋友发了如下短信: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绝望的一个除夕”
当你对父亲的情感由势不两立,慢慢升华为一种认同的时候,父爱的伟大才真正呈显出来。但这种认同 偏偏来的太晚太迟,完全不像母爱那样的与生俱来,不加任何掩饰。
儿子和父亲永远是一对“天敌”,好像都憋足了一股劲,在心灵的战场上摆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儿 子在乎的是父亲榜样的跌落,父亲则出于对父权的的维护,在儿子面前即使错了也誓不低头。可是有一天你 会突然发觉,“父爱”仍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撼人心魄。
4.
在我们老家,依然延续着大年初一磕头拜年的习俗。起五更煮好了饺子,先郑重地摆到祖宗牌位前,上 供、磕头,然后家中的晚辈分别给长辈磕头拜年,才能上桌吃。多少年来的城市生活,早已淡化了拜年的一 整套繁文缛节,倒是在农村,把这些礼制文明传承得更纯粹。长到三十四年,我第一次在大年初一一早,毕 恭毕敬地伏地给父亲磕了一个头。
“爸,儿子给您拜年了!”
父亲头朝里躺着,没看见也没听见,全无反应。然后是堂兄的几个儿子给父亲一一磕头。堂兄叹道,“ 哎,你老爷爷什么也知不道了!……”说完难过得转过头去,哭了。
我怎么能不惋惜:在父亲还有无数个“新年”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想不起给生养了自己的父母拜个年呢 ?
那天我还郑重地给哥嫂磕了头。这一拜,饱含着我对他们真诚的谢意,感谢他们在父亲最后、也是最难 熬的日子里,替我在父亲的床前尽孝。他们忍受了我都不能忍受的太多委屈,不厌其烦地为父亲换药、擦洗 、喂饭……冬天,堂兄凿开河上的冰,在刺骨的河水里给父亲洗涮换下的床单和衣服(家里的洗衣机容量太 小,而父亲又经常尿湿,几乎隔两天就要洗一次),堂兄的手长时间浸在河水里,竟扎出了口子……这些, 我怎么敢忘?
早饭时,父亲终于吃上了他盼望已久的“初一饺子”。他的胃口可真好,一口气吃了二十几个,还小声 抱怨说:“这么咸……”,但并没因此少吃一口。
喂他的时候,我屡屡劝他慢点,小心噎着。父亲顾不得听,像小孩护食般的贪婪。嘴里的没嚼完,就又 塞进下一个,生怕不够他吃饱。饺子在嘴里囫囵地吞咽,以致胡子上、棉袄的前襟上,沾的都是馅儿。父亲 嚼的很有力,只是从鼻腔里不断发出“囔囔”的声音。我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甚至竟很侥幸:父亲已经明 显有好转的迹象。翻身的时候还发现,连昨天抹过药的腐烂皮肤也已长出新皮。
恢复得这么好,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什么奇迹发生在父亲身上,也不会让我感到意外。父亲年轻的时候 身体底子一向很棒,他的生命力一向惊人的顽强。曾经那么多次,我都以为父亲肯定过不去了,然而一场虚 惊过后,父亲都一次次挺了过来。我心里觉得,这次,父亲一定也能转危为安。
中午,情况就有些不妙了:给他单独煮了馄饨,一碗没吃完,他就不想吃了,嘴里一边嚼着,眼睛却微 闭着不愿睁开,精神头儿打蔫儿。
大嫂说:“别喂了,盖好了让他睡会吧——”
我们把父亲整个身子翻过去,使涂了药膏的一侧晾在外面,并为他调整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慢慢扶 他躺下。父亲好像是睡着,又像是醒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吃力地叨咕着: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大嫂,抱猫来……”
声音越来越微弱,口水在衣服上淌了一片。
父亲怎么突然忆起了儿歌?这是一种什么预兆呢?
(一个近九旬的老人,突然把自己想象成了孩子——返朴而归真?他会不会看到:他的母亲正站在祥和 的光里,张开手臂招呼孩子?这究竟是不是一种超越了我们想象的幸福感呢?
——在我们眼里,父亲要承受这病苦的折磨。也许在父亲的意识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早已不是肉 体的疼痛所能轻易斩断的。此刻的父亲,也许已经踩到两个世界的边缘——对人间世界有着微弱的感觉,比 如疼痛——但对另一世界的感知也许更为强烈,更接近于他内心的真实?
那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我们穷极我们有限的想象力,组合成另一世界的美好,无非是给我们活着的人一个稍可安慰的借口罢了 。)
除了替他翻身换药时能感觉到父亲的疼痛,父亲对自己的病状可以说一无所知。他自己
看不到自己身上溃烂的皮肤,肿胀的双腿,只有身边的人才会看到,只有身边的亲人,才会因为眼见而不忍 、因为心疼而悲伤……(有时候,病是得给亲人的,亲人比病人更不堪一击!)
所以,我是宁愿相信有一个真真切切的“病人世界”存在的。在那里,一切现世的痛苦已经微不足道, 他们被意识的天使,引领进一座神秘而美好的花园——花园好大,鸟语花香……故去的亲人一个个在那里伸 出手臂邀请你,迎接你,让你减少对现世的留恋……
——这种猜想至少可以让他们的亲人们求得一点精神上的慰足。我们将要失去的爱,希望他在另一世界 得到加倍的补偿。
没有一个“病人世界”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形形色色的精神疾患,如果只单纯从生物学的观点去认识 和治疗,总不免或笼统或牵强——你又怎么解释人的意识的复杂性?我不知道目前有没有人关注过脑病患者 他们独特的精神世界?它不仅仅是一个亟待开发的医学课题,更关涉到人类学和社会学等多项领域。为什么 没有人注意它呢?)
5.
原定我和姐姐下午要回去的,过一两天再来。一是从城里买药膏;再者,以父亲目前的严重程度,我们 实在不忍总这么劳累哥嫂。好在春节有七天的长假,正好能帮他们搭把手。如果过了节父亲的病仍无好转, 只好到时再另作计议。
即使这样想,我们还是估计得太乐观了。
父亲一觉就睡到下午三点多。醒来憋得更厉害,上不来气。临时叫大夫过来又输了三瓶液。(农村对大 年初一看病吃药是有忌讳的。大概是怕因此一年都会惹病。所以我们当时还为要不要请大夫来输液犹豫不决 。)
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大嫂劝我们:“要不就别走了,老人都怕过初一……”农村似乎有说法:大年初 一这天,对家里病重的老人,可能意味着一道生死攸关。大嫂心下预感到父亲的情况危急。
“不至于吧……”姐姐总不愿把事态想得太坏。我也不觉得有这么严重,我是以父亲的食量作为根据的 (母亲走之前,很长时间就已经不进食了),父亲从来没亏过嘴,在这上面没有马上要离开我们的征兆啊。
为防万一,也为减少哥嫂的担怕,权宜的办法是:大姐、二姐暂时留在老家,我和三姐返回来买药,明 天马上再赶回去。看着大夫给父亲扎上针,我和三姐便踏上了返京的路。
刚下了京石高速,接到二姐打来的电话,说爸情况“特不好”,输液都输不进了,让我们赶紧回去。
……
我和三姐,面面相觑。惊疑,恐慌——怎么想也想不到会这样?这么快?直到这时,我们都还觉得:“ 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
140M、150M、160M……一连串的超速行驶。
天色由昏黄渐渐被黑暗全部吞噬。天边最后一道光亮的缝隙,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像把最后一颗棺钉 嵌入的刹那。
6.
“爸——爸——”
父亲始终闭着眼睛沉睡,叫不醒。
姐姐哭了,我哭了,全家人都哭,都陷入惊慌失措的悲剧的“场”中。
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他已进入了倒气的最后时段。
二姐抽泣着说:“你们走了不一会,老爸就不行了。瓶子里的液不走了,开始以为是滚针,可他一直没 动啊……”
“赶紧找大夫来,结果试着扎了大腿、脚……哪儿哪儿都扎不进去了……”
“大夫量血压的时候,发现老爸血压已经没了,又拿手电照眼底,也没有反应,刚给打了一针强心针… …还怕你们赶不到见爸最后一面呢……”二姐已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其实,父亲是给了我们先兆的,我想起中午父亲嘴里不停在叨咕的儿歌……
“能不能运回北京的医院,趁爸还没断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死在老家,殡仪、火化等一系列的后事势必得在当地进行,而我们觉得,以农村简陋的殡仪条件, 实在委屈了老爸。特别是跟母亲比起来。(母亲的仪式办得虽简单却很庄重。那时我们就想,将来父亲到这 一天,一定也照这样办。)
“大夫说,他这是心脏的毛病,千万别动!一挪动,人很快就完了。有过先例的……”
看来最稳妥的措施是不作为。
我找出剪刀,为父亲草草修剪了一下凌乱的胡须。忍不住泪水滴落在父亲花白的短须上。父亲的面容还 保持着婴儿般的红润,只是嗓子里呵喽呵喽的,像是有痰咳不上来。
堂兄死死攥着父亲的手腕,他固执地相信,只要攥住了“命脉”,人是一时走不了的。父亲的手尚有温 热,但浮肿得更厉害,一会工夫,被攥着的地方就陷进去一圈。
大嫂下午现跑到街上买了寿衣。慌乱中先是走错了路,后来又敲错了店铺的门,惹得那家小食品店主人 一阵数落。
堂兄说:“要是能坚持过了夜里十二点,就算过了‘年’了……”
我和姐姐进得家门大约在晚上六点半。一时一刻地盼着、熬着,直到看着父亲终于挺过了这个“年”。
大嫂在一旁撕扯做孝服、孝帽用的白布。“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尖锐刺耳。如果气息尚存的父亲正好听 到这声音,又会作何想呢?
大家眼睁睁地盯着父亲,怕稍有闪失父亲就走了。晚饭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活着的人总要为不久以 后更忙乱的后事,贮留足够的体力。有心理准备的“送行”,往往像即将参加一场力不能及的比赛,即使预 料到临场一定会发挥失度,但还是希望准备的更充足一点。
准备的心理过程是最难熬的。要保持战斗力,只有采取轮番换人监守,换下去的人可以暂时睡一小会儿 。
父亲的呼吸趋于平稳,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大家紧绷的神经暂时松缓下来,话题也慢慢从父亲的一生转向了别的。利用这一个特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