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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老-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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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呼吸趋于平稳,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大家紧绷的神经暂时松缓下来,话题也慢慢从父亲的一生转向了别的。利用这一个特殊的夜晚,一家人 齐聚在一起,很自然地聊了很多平时没机会聊的事情:家庭的矛盾,各自的感情,今后的打算……  
  父亲在这个世界的边缘,静静地听着,却没有能力插嘴和发号施令,发表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任何意见。 我们似乎把父亲即将永久离去——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世界是我们的,也是病中的父亲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活着的人的——  
  人,居然可以很容易从巨大悲伤的空隙间抽身出来,津津乐道一些无关眼前的家长里短马勺碰锅沿的事 ,这种场面已足够戏剧性。可见每个人心里对痛苦的承受力有多么强大和韧性。  
  既然父亲的离去是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谁心里都清楚(注定有集体共同宣泄和悲痛的那一刻,提前就 一味沉浸在死亡的痛苦里,反倒有点不合时宜)。为了那一刻的到来——现在,让我们暂且稍稍缓解一下紧 张的情绪,似乎不为过吧?!  
  躺在床上的父亲,呼吸还很平稳、均匀。  
  “看爸的气色还是挺好呢……”  
  “也许再熬一两天也没问题!”  
  “都先轮着眯瞪会儿吧,别都熬垮了……”  
  姐姐劝我:“吃点东西吧,你得挺住了,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可我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不想吃,没心思。  
  晚十点以后,父亲的呼吸开始偶尔出现暂停,经常是一口气倒到头,很长时间没了下文。  
  “爸——爸——”  
  “醒醒,爸——”怀疑他是呼吸受阻。摇晃他,轻轻扳动头的位置,使他的头稍稍歪向一侧。父亲长舒 一口气,又缓转回来。  
  一场虚惊。我们也随之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暂停开始大约半小时出现一次,越到后来,出现的频率越高,间隔变为十几分钟、几分钟一次。  
  停一次,我们就如是地齐声喊:“爸——爸——”,摇撼他,帮他摩挲喉咙。生怕哪一口气上不来,父 亲真的就一去不返。  
  直到后半夜,都是在这么小心翼翼地预演着父亲的终结篇。  
  (从父亲两年前病重以后,我很少再当面叫过父亲——“爸”这个字经常让我感到羞于出口,以致慢慢 开始生疏。父亲看出来了,也没刻意说这事儿。也许他在心里很想听到我们还能像小时侯那样,自自然然当 他的面叫他一声“爸”。但一想到他“罄竹难书”的种种行为……  
  父亲也许为此感到过失落,自心入骨的悲凉和失落——在儿女的心目中,难道自己连这一声“爸爸”也 担当不起吗?  
  父亲离世的前夜。随着父亲的呼吸频频告急,我们一声声呼唤“爸爸”,我们是真心想用喊声唤回父亲 。这么多年欠父亲的,都在这一夜还回来。               
  “爸爸”  
  “爸爸”……  
  ——但,父亲已经听不到了。)        
  几个侄儿从外面抬来一扇门板,用四只凳子支好放在外屋的厅里。按这儿的习俗,人死前,在他还没咽 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要为他搭整好寿衣,抬到门板上停放,直到咽气。这样使他不会背着炕坯走。  
  停尸的门板搭在外屋,出来进去路过多次,更添恐怖的气氛,让人浑身不自在。  
  大嫂在一旁为父亲准备“上路”时手里攥的“打狗棒”。是用和好的生面在火上烧成小面糊团,插在筷 子上,形似鼓锤。黄泉路上,全靠这只“打狗棒”驱赶那些饿鬼和野狗,使逝者免遭它们的纠缠和撕咬,一 路平安。  
  大嫂搜刮出一袋子五色粮食,玉米、黄豆、青豆、红小豆、绿豆等,预备填在坟里。意在到了那边也能 享受五谷丰登。  
  ……  
  初春的深夜还有些刺骨的寒意。出了门,仰见满天星斗。  
  7.  
  父亲是在大年初二一清早走的,公历二月十日。时8:38。  
  一家人刚刚从严阵以待的彻夜监守中舒展开来,顾不得一身的疲惫和困倦。我们还暗自庆幸,父亲终于 熬过了最危险的一晚——父亲却在我们神经最麻痹的当口,悄无声息地走了。  
  “爸——爸——醒醒啊!”这次,无论我们再怎么摇晃他,怎么唤他,也唤不回了。父亲去意已决。  
  阳光下,父亲的脸呈青灰色,不像昨晚的红润。  
  慌乱。  
  尽管事先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心理演练,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慌乱。  
  大嫂哭成了泪人,冲父亲喊——“老叔,等着……等着啊,给你穿衣裳,等着……”全家人都哭,都喊 ,此起彼伏。  
  翻身的时候,看到父亲下肢褥疮的溃烂更为严重,脓水粘连着皮肤。  
  父亲被我们连拉带抱地勉强坐直起身子,沉重的身躯窝成瘫软的一团,任我们摆布……  
  打狗棒、袢脚丝、嘴里含的点心……衣冠齐整的父亲被抬到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一切停当。  
  人一走,所有怨恨一笔勾销。留下的只有惘然……  
  死去原知万事空。如果父亲早想到会有“万事皆空”这一天,父亲从前斤斤计较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  
  父亲与母亲的去世前后相差不到九个月。父亲是迫不及待与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团聚去了。(这样想,是 为了自我安慰,不致让我们在悲悼的泥沼中陷得太深。)  
  父亲去找母亲了,却狠心抛下了他的孩子们,抛下他一度寸步不离的我。  
  (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有关对老人“临终期”的界定,据科学推算,应在人去世前的280天,恰与 婴儿在母体内黑暗世界中的时间互为呼应。也就是说,老人在这段时间实际上已经处于弥留状态,需要周围 人无条件的关护——可惜大多数人没有这种常识,特别是因具体时间判定上的困难,使很多亲人在他们的老 人“临终期”内未能给予更多的体谅和关怀——那天,我在日历上逐天计算起父亲死前的280天——神秘的 符码再一次出现了:不多不少:那天正是母亲的亡故之日!!!)  
  两位老人,分别选择在两个“长假”告别人世,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命定?好在,好在,父亲走的时 候应该没有遗憾的。他与自己的亲人过完了最后一个春节,又在儿女们的全体守候之下,才恋恋不舍走的。 父亲走完了八十八年的风风雨雨,应该算是寿终正寝,圆满的“喜丧”了。  
  让我们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的殡仪办得实在简陋,总觉得委屈了父亲。  
  我一向不主张随乡俗铺排丧事。(停两天,聚来一帮不相干的人大摆流水席,大吃大喝大闹。吹鼓手通 常吹的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曲子,如《好日子》、《当兵的人》等,把气氛烘托得一派热闹喜庆,大老远根本 分不出丧事还是喜事。把丧事办到这份上,与其说是“风光”,不如说是拿死去的老人在“作秀”、寻开心 。  
  况且父亲又死在大年初二,请来众人在这种日子口奔丧吊唁,多少给人家添晦气。  
  所以我们自作主张,简化了所有的繁复程序。当天中午火化,下午骨灰下葬,入土为安。  
  破破烂烂的殡仪车开到院门口。车上时断时续放的哀乐声引来无数乡亲纷纷驻足观望。父亲的遗体被我 们七扭八歪地抬出屋,勉强塞进了车尾部那间狭长窄小的尸格子里,一路颠簸地上了路。  
  (这是父亲带着我从小走过的路,这是晚年的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的“回老家”的路,这是他“归根”之 梦缘起的路……如今,躺在黑暗中的父亲,就走在这条路上!)               
  全县只有这一个火化场。远远看去,如一座弃置多年的破败的厂房。与北京稍具规模的正规殡仪馆简直 没法比。  
  我们到时,前面还有四个等着火化的,而火化场只有两个炉,只好让父亲躺在漆黑的格子里继续等着。 (父亲以前最怕黑,最怕寂寞。以他那时的秉性,一定会破口大骂我们对他的虐待……)        
  趁这时间,我们去挑选骨灰盒。最好的要价不过一千元,而且没有可供挑选的余地。工人说:“过节都 放假了,库房锁着,就只面上摆着的这两个了。”没办法,我们选了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结果还是注意到盒 子底边有一个并不明显的小缺口。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火化,不用出具死亡证明和医院的鉴定书。只要把人拉来,交了钱就给烧— —让我们起疑:这样简便的操作程序,岂不成了杀人犯消尸灭迹的帮凶?)  
  终于轮到父亲了。  
  告别室却不设任何告别的仪式。工作人员让家属把死者抬到火化炉前的传送带上。我们问:“能不能给 化一化妆?”人家说:“没有,没听说有要化妆的,我们这儿都这样……”  
  而且,那个工人还一边指着盖父亲遗体的被褥的边边角角,一边催促我们:“这儿,还有这儿,都掖进 去,再往里掖掖!”然后不由分说,把我们都轰出去……  
  没来得及瞻仰父亲的遗容。  
  我有些急了:怎么这么没有人道。  
  我们最后捧起父亲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的头已经冰凉了,僵硬了,相貌有些脱形,与那个我们熟 悉的父亲判若两人。  
  “爸——您走好!”  
  “爸——”一家人跪地恸哭。  
  霎时间,我们看到父亲化作缕缕轻烟,向天际飞升……  
  一个活生生的父亲,顷刻化作一堆白骨——这一物理过程让每个活着的人心生感慨。  
  捧着父亲骨灰往回开的时候,殡仪车又出了问题,在半道突然抛锚了,迟迟不能修好,殡仪馆答应换的 车又一时开不过来。我们抱怨、愤怒,与司机争执,有什么用?……哎,父亲这一趟走得竟这么不顺。  
  在墓地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合葬时,我又一次目睹了旁边穴位里安放的母亲的骨灰盒。不禁泪流满面。  
  父亲在母亲遗像前要死要活的一幕犹在眼前——父亲扑到供桌前,用拐棍敲打着地板,头撞向桌角。父 亲哭着,喊着——  
  “老伴儿啊,等着我,我……来了……”  
  父亲这下可真的去了。  
  烧纸成灰。很多钱,面值动辄百千万亿。父亲即使病重期间,也依然认得那是冥币。当堂兄情急之下把 一摞冥币拿给父亲时,父亲清楚别人在拿他开涮,“这不是酆都城的吗?!……这花不得!”  
  ——他要他真正的一百万。  
  现在,父亲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终于可以用到这些纸钱了。  
  贫穷了一辈子。死了,父亲终于可以不再为钱发愁……  
  8.  
  事有蹊跷。老姑与父亲几乎是前后脚走的——父亲大年初二没了,老姑走的那天,正逢“破五”。  
  老姑在此前没有任何病危的先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享年九十二岁。  
  老表兄到我家吊唁父亲时,我们特意叮嘱他:“一定一定对老姑封锁消息,决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怕 她这把年纪经受不住。(腊月里,堂兄去看老姑。老姑还惦记着我父亲的身体。当她得知父亲已经躺在床上 一病不起时,老姑眼泪就下来了,伤感地自说自话——“完了,我们老姐儿俩这辈子见不着面了……”背过 脸去呜呜地抽泣。)  
  初三上午送走了老祖宗,初四就是给父亲圆坟的日子。  
  老表兄来到我家,向我们报告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消息——说老姑已经知道父亲走了!  
  “是谁告诉她了吗?不是不让她知道的吗?”  
  “谁也没有啊,过节这几天谁都没去看我妈来——她怎么知道的呢?……”表兄也不解。  
  表兄说,初三上午,老姑一觉醒来,就急切切地喊他:  
  “快点去,去看看你老舅没了……”并特意强调,是“昨儿个就没了!”(一点不差!!)  
  表兄说他当时听了浑身一激灵。纳闷母亲怎么会知道的呢?!表兄一时还没缓过神来,呆呆地愣在原地 不动。  
  “快去啊,这事还等着叫你?!……”老姑急得胡乱抄起炕上的笤帚,使劲敲打着,催促儿子赶快。     难道是父亲真的“托梦”给了老姑,在梦中对老姑说出了真相?难道真的有所谓“心灵感应”的东西, 一直在操控着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病人世界”?——那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父亲去世的第三天,老姑也去了。老姑去的时候昏昏然像是睡着了。        
  (老姑的去世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猜不透是“纯属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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