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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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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想把郁结在心里一辈子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找不到愿意听他唠叨的忠实听众。他一开口我们就说— —“得了,得了,又你那一套!”让他闭嘴。谁也不再关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们只把父亲的话看作是不 着四六的疯言疯语。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实在不耐烦了,推开窗户喊楼下溜狗的老疤上来陪他 聊天。老疤说:“改天再陪您啊……”客气地拒绝了。见我回来老疤忍不住跟我学:“你家老爷子可真逗! ”  
  我有时想,父亲竟像个没了玩伴儿的孩子,渴望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哪怕仅仅是听他说话。但我们 谁都不理他,狠心地把他晾在一边。“去,一边自己玩去——没看忙着呢!”——有多少家长对孩子说过这 样的话。我们没对父亲说出来,不等于没在心里作如此想。父亲于是只好躲进自己无休止的记忆里,躲进他 那满是荒芜的园子里,默默地承受无边的寂寞。(在父亲那里,精神的需求远比物质需求更要来得饥迫。他 需要来自亲人或朋友更多的心理慰籍。然而我们却谁都没能给他。)  
  父亲在北京仅存的几个过心的朋友,一个去年得肝硬化走了,还有一个我们叫张叔的,比父亲小不了几 岁,脑血栓。尽管还能勉强走路,但说话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住的又很远,平时少有往来。父亲想他,就 打电话叫人家,顾不得人家方不方便。张叔骑个小三轮车大老远从位于城西北的展览馆赶过来,搞得我们好 几次心里都特别过意不去。  
  父亲一个人时,常坐在客厅明亮的窗台上,翻来覆去念叨着《伯牙摔琴》里的一句戏文——  
  “□□□□凤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寻知音难上难!”  
  仰天长叹一声,落下泪来。  
  父亲的一生都是寂寞的。  
  (前几个字记不得了。父亲当年在耳边重复得把我快磨出了茧子,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父亲临终前 ,我伏在父亲耳边不停地追问:“爸——爸——是什么什么‘凤尾寒’来着?您记得吗?……”试图唤起他 的记忆。昏昏然的父亲当时只是莫名地看了看我,呆呆地“啊?”了几声,又睡去了。到底没问出来。)  
  2.  
  刚回去那阵,父亲见我们儿女成群地回去看他,一准儿是痛哭流涕,抱怨“你们怎么才来啊……”马上 又叮嘱你:“不走了啊,谁也不许再走了!”斩钉截铁,不由分说。  
  父亲要我们永远陪着他,哪也不能去,一步也不许离开。  
  开玩笑。陪着他,工作怎么办?这已经够耽误了。  
  所以每次离开,我和姐姐都像作贼一样,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没声地溜出去,免得他醒了大吵大嚷一番 。  
  有一次,父亲知道我们当天下午要走,中午便开始以“绝食”威胁我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抓狂, 转磨……  
  父亲大骂道——“你们都走吧……别来了……我也不活着了!”用脑袋砰砰撞门,由于平衡力已经很差 ,摔倒在地上。他不许我们靠近,更不许别人扶。  
  好容易起来。又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死死地攥在手里:“操他个奶奶的……都走吧……”  
  还有一次,在我和姐姐临走出门时,父亲冷不防抄起二姐的手机,说什么不给。看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门 。堂哥帮我们抢过来,父亲又拄着棍追出我们老远,大骂我们,喊叫得声如鹤唳,怪异失常。  
  姐强忍着不回头看他,任凭他骂。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掉泪。  
  这次回来,父亲见到我和姐姐,明显不再那么激动了。表情很漠然,好像来与不来、走与不走,对他都 已经无所谓了。               
  但偶尔情绪上来,还是念念不忘。区别只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无力追出我们老远了。  
  父亲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你要走了——你就是不孝!”眼睛使劲瞪着我。  
  堂兄过来圆场。“我不是在这儿守着你呢吗?”一旁拽我,让我赶紧走。        
  父亲疑惑地:“你?你是谁啊?……”好像认不清了。  
  堂兄说:“我是你侄子!”  
  父亲立刻感动地拉过堂兄的手,放声地喊出:“儿子!”  
  堂兄“哎——”地应了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父亲一向对我的这位堂兄视同已出般疼爱,从来堂兄 在写给父亲信的落款时候都自称“儿”。直到有了电话方式,慢慢省略了通信为止。)  
  3.  
  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不单没了老伴儿,更因为内心的没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亲在父亲心中已经彻底 没有了地位,好像没谁再从父亲嘴里听到过母亲。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  
  他已经不需要听众了。只说给自己。  
  可悲的是,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他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和沟通,只 能任想象驰骋在自己内心那个漫无边际的寂寞的花园里,飞翔,飞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说自话的独特形式,回顾着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时而痛哭,时而悲愤。  
  幻想更严重了——他想让谁来,就像谁真的在场一样。他一人分饰两个或几个角色,自问自答,一个人 演一台戏。  
  “钢子?”  
  “哎——”  
  “不许走啊?”  
  “哎,不走”……  
  屋里就父亲一个人,却像是有十个人在场似的。  
  但偶尔,又仿佛意识到你的存在,神秘地在你耳边说:“我有十个小金佛,他们要给我八十万,我没卖 给他们……”  
  我问:“谁呀?”  
  “周恩来带着郭沫若来的……”  
  他眼前经常出现所有他想见的或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据堂兄说,他念叨的人里大多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 字。(通常认为这不是好兆头)  
  我质问他:为什么摔东西还打人?他说屋里老有小鬼儿晃,他就砸他们。看来他的毁物也是事出有因。  
  父亲像被什么缠身附体,生活在极度的不安全当中。  
  屋子里所有的箱子,在他看来都藏着人。他指着角落里一只旧弃不用的冰柜,急赤白脸地让堂兄救我出 来,说“我”被塞在里面快憋死了——堂兄辩说“没人在里面”,险些挨他一棍子。  
  我去那天,他又指着床头一只木箱子,非说我姐夫在里面,让我救我姐夫……  
  天冷,父亲也很少走出门。连他一生最爱的从早到晚离不了的喝茶习惯,也变得有一搭无一搭。尿更频 了——经常是来不及拿尿壶就尿在了床上。清醒一点的时候,他也表现出自责,觉得别人帮他洗涮尿湿的床 单、衬裤,给人家添了麻烦。他是不由自主。  
  父亲老了,看上去目光呆滞,个人卫生也不那么讲究了,邋邋遢遢,棉袄上常挂着一圈亮晶晶的痰渍。 走路时右肩倾斜得更加厉害,身体明显变形、失衡,像丢掉重心的钟摆。谁也不敢让他再出去走动。  
  我不知道父亲沉浸在假想世界里的时候会不会想念母亲?母亲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父亲能放心吗?那 么,他是把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已随母亲飞升到遥远的天际,一半仍弥留在世上,眷念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在两个世界里奔忙。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得更长还是希望早点解脱?肯定我祈望前者 。不管他活的每一天有多痛苦,不管我们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谁也不希望母亲没了,又忽然没了父亲— —父亲活一天就是意义,就像当初,只要母亲多活一天,我们就是有妈的人。  
  父母亲都走了,我们真的是孤儿了!  
  谁又不是孤儿呢?在精神的层面上,谁不是“孤儿”呢?  
  (张洁在一本书里说:“每个敏感的人都是很孤寂的,我是指内心。和世界相通,和人相通是很困难, 哪怕是和你最亲爱的人,也是很困难的。碰到这种不被人理解,不能与人相通的情况,你会觉得文字更亲切 。”我有时想,父亲要是会写字的话,他就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都写下来,也许他就不会忍受过于强烈的寂 寞和孤独,他会不会好很多?!)  
  而现在,父亲的生活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乐趣,只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稍稍得到些补偿。             父亲不停地在说,舌头都不好使了,嗓子哑了,还是说。  
  屋里已经显出寒气。父亲的鼻尖摸上去凉凉的,说话使父亲嘴边冒出阵阵哈气。  
  吃饱,穿暖——这是我们对父亲仅仅能做到的。然而却不是他仅仅想要的。        
  父亲的心高着呢!  
  4.  
  每次回老家,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何尝不希望能多陪老人呆会儿?但他的粗暴态度和说话的疯癫又让我 们不敢接近他,索性把他晾在一边。我粗略算过,如果按每半个月回去一次,每次跟父亲呆上几个小时,即 使他能再活几年,我们能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还能有几天?!  
  记得小时侯,有次跟随父亲从老家回来,下了火车,坐在返回家的102路公共汽车上。父亲坐在前座, 我坐后面。傍晚,有路灯从车窗划过。我抬眼正看到父亲的一头白发。当时不知怎么,他的白发触动了我, 让我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那年父亲大概不到70岁。我暗自算计着,如果父亲能再活十年,也不过3650天 ,也不过87600小时——这就是我能跟父亲在一起的全部时间了。这样算着,自己难过得掉了眼泪。  
  我无法想象要是有一天父亲没了,我会怎么生活,还能不能生活?——那时父亲是山!山没有倒下,为 这个家又屹立了20年。  
  如今,这座山怎么一下子成了太行、王屋山了?  
  真成了必须移开而快的累赘和负担了吗?  
  时间是可以改变记忆的。人是多么容易忘记啊!  
  父亲带领我们这个家,一直挣扎在贫穷的深渊里。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那么有钱?为什么我们的日子就 要受人家的怜悯或白眼、讥笑……这些在父亲看来是终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辛勤谋生的父亲,还有年少的 我。  
  现在的父亲,动不动就说自己趁个百八十万,还一直梦想着要盖一个大大的“王府”,一家人都住进去 。他是在幻想。一说到这,父亲就呵呵乐了,他在幻想的深渊里得到满足和快慰。(父亲死后,我们请裱糊 匠为父亲糊了座气派的别墅,以了却他生前常萦于心的愿望)  
  父亲看中了我的手表,也要戴,戴上去就再也不舍得摘下来。我说:“爸,赶明我再给您买个好的,您 先还给我。”他才恋恋不舍地从手腕慢慢褪下来。“一定买啊!”像个孩子生怕别人说话不算数,反复叮嘱 我。父亲的心思是想向对门的老头显摆(对门老头戴了块金光闪闪的廉价手表)。下次我刚见父亲,他就迫 不及待地问我——  
  “表买来了?”  
  “哎呀,忘了”——我是真忘了。其实我也想买块廉价的金表糊弄他的。  
  在村口晒太阳的时候,他会拦住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央求(其实是命令)人家帮他去银行取钱,一取 就是几十万。还说事成后分给人家几万。当然谁也不会当真。父亲把他的美梦编织得天衣无缝。别人跟他掰 扯急了,问他:  
  “钱在哪呢?拿出来,拿出来啊?——”  
  父亲便信手一指,“那不都是吗?!”好像哪间屋子都装满了钱。他生气我们为什么肉眼凡胎愣是看不 见。  
  有一次,堂兄抻出一把烧给死人用的冥币递给他,那上面印得尽是十万百万甚至上亿的大面额,问是不 是这个。父亲一脸不屑——  
  “这不是酆都城的吗?这哪花得了!”  
  逗得大伙都笑。  
  我们说父亲快变成“钱串子”了,他总在吹嘘他多么有钱和富有。但现实中,他仍生活在一间并不宽绰 的屋子里,凌乱而且寒冷,吃的也只能是面条、烩饼(牙不行了,别的也咬不动),一家人的日子仍旧过的 紧紧巴巴。在他有生之年,他到底没有住上他想象中的那个大大的“王府”。  
  我想,父亲到晚年变得“爱财如命”,以至出现这样那样的幻想,是与他一生的贫穷困苦分不开的。深 层次的心理原因是:  
  他怕穷——这一辈子,父亲穷怕了!  
  5.  
  父母亲当中,我最怕的是父亲。  
  父亲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动不动就打。我是他“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论和实践的产物。父亲床边的 被角下面,永远掖着长短不一的四五只小棍子,都是打我用的。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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