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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的确是!”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又被自己吓醒了。在大街中央迷迷糊糊失去知觉,可比在自己家里胡思乱想危险得多。
为摆脱人群,我拐进了一条略显寂静的后街,才稍稍镇定下来。这条街上的小店明显不那么人满为患,就铺面设计而言,商业化的气息也少了几分。我漫无目的地一路看过去,在其中一间店前停下了。
店内稍显冷清,只有几个人影,聚精会神地仰面欣赏。这是一个木雕的世界。满屋子的钟表、雕塑、小型挂件,好似来自古代波斯或腓尼基,跨越时空的异域气息劈面而来,直击人心。视线上移时,墙上的一条挂饰顿时击中了我。
我屏住呼吸,冷静地向年轻的店主询问:
“树叶形状那一件?”
他小心地拿了长长的竹竿,从墙上取下,递到我手里。挂件细看不大,是可以戴在颈上那一种,一串细细密密的叶子,由质朴的木绳长长串起。雕工十分精巧,纹理细腻,寸寸叶脉从叶面上凸显出来。
“这个呀,是桃木刻成的,”他用十足叙事性的语调说,“传说桃木有辟邪的功效。”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显然太富于神秘主义色彩。辟邪?——命运这玩意儿是邪恶的吗?我不过期望一切尚未明了之事,都得到清楚的解答罢了。把挂件拿在手里,反复把玩,感受着它光滑的质感。
“你自己做的?”
看去有少数民族血统的青年得意地一笑:“是啊!件件纯手工制作。别处买不到的!”
“为什么想到雕刻树叶呢?”
他被我问得一愣:“不为什么。树叶就是树叶嘛!”
是的,树叶只是树叶而已。
一瞬间的联想。之于我,仅仅是一瞬间,意义却全然不同。
我的艾叶。
我买下了它,没有还价或多余的犹豫。青年找来好看的红色结绳,帮我把挂件串好挂上。古朴的挂饰与大号墨镜甚不相称,然而我戴着它,不顾一切地走在街上。是的,我无视一切感伤的记忆,无视她已离开的事实。挂件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艾叶还在这里——我的身边。
。。
蔚蓝海岸 5(1)
傍晚时分,我走进街角一家酒吧。酒吧很小,并不引人注目,里面的人寥寥无几。台后的人正转过身来,手里抓着一瓶不知名的酒。他报以礼节性的微笑,将酒瓶立在吧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大概是那副墨镜的缘故——像方才那位木刻艺术家打量木料那样。我耸耸肩,装作无动于衷。
“想喝点什么?”他开口问。
我说了一种当地啤酒的牌子,正是昨天素晴点的。他好奇地将手肘支在吧台上。
“对这里的啤酒蛮熟悉的嘛!不是第一次来吧?”
我习惯性地点头,忽然大悟,连连摆手:“不,第一次。”
还真是有点奇怪。以我的性格,很难与陌生人融洽交谈。然而,几天来我连续打破了这一惯例:先是素晴,后是这位吧台主人。此人模样普通,五官端正,没染过的短发,身着印着不知名球队标志的白色T恤,一无耳环、鼻环、文身等奇异饰物。是掉进人群完全找不到踪影的那一类,完全看不出在酒吧工作。年龄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眉毛相当浓,眼神里时而闪过不相称的机警。倒是很有FBI便衣的潜质。
“冰镇的?”
“嗯。”
他转出吧台,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大扎啤酒。我接过,坐上高脚椅,小口抿着杯中冰凉的液体。味道相当不错,远超我的想象。吧台上不远坐着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其中一人大打手势,同时不停地说着什么;他身边的女孩一头引人瞩目的红发,皱着眉头,一边饮酒,一边以十分不耐烦的态度听他演讲。
“以后还来L城?”他忽然问。
“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这话太含糊了!”
“怎么说呢,”我说,“这次来的目的恐怕跟他人不大一样。不仅仅是为了旅行。”
“另有目的?”
“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啊,不,随你理解好了。”
天哪,我在说什么啊!我可没想到要跟陌生人讨论这种问题——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根本没有讨论的可能。然而陌生人却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胡乱解说一下不要紧吧?”
我点点头,像跛足道人等待甄士隐作《好了歌解注》。
“在我想来,”他颇为玩味地直视我的眼睛,“你或许失去了某些东西——你十分珍爱的东西,如今却不在了。你是为了找回它来到L城的。”
我有点震惊地抬起头,撞上对方略带得意的眼神:“不错吧?”
“倒是准确……可是我得说,”我争辩道,“这话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能适用。很多来L城的旅行者都有伤心事。”
“这么说你也是一个?”
他的语调柔和下来,并不含有幸灾乐祸的含义。我不说话,放下杯子,把视线投向对面一堵贴满老电影海报的砖墙。有的海报整齐地用画框裱了起来,有的歪歪斜斜,简直可以怀疑是用米饭粒粘上去的。一张葛丽泰?嘉宝饰演《瑞典女王》时的小像挂在正中。这个着实罕见——海报店里最常见的影星是赫本与梦露,其次是少许碧姬?巴铎和索菲亚?罗兰。论年代,嘉宝还在前面。这个低调的名字曾经熠熠闪光,让多少黄金时代的女星们黯然失色。可惜,如今看着一系列速成书籍(或曰装B指南)的伪小资和伪文艺青年们,多半记不得她了。
“喜欢嘉宝?”
“那是,我心中的第一美人啊。”
“真难得!”
他有点意外地看着我:“为什么这样说?”
“提起黄金年代,大多数人只知道赫本和梦露。”我说,“了解并喜爱嘉宝的人,可以说少上又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蔚蓝海岸 5(2)
高贵的额头,冷峻的侧面轮廓,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浑然天成的发线,久立不动时浑然一体的悲哀神情。她的眼神,总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茫然地注视着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她的美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凌厉,值得用最寒冷的冬季来比喻。就是这个女人,被希特勒称为“人类面孔进化的终极”的美丽女性,在《瑞典女王》中说出了她一生中最著名的一句话。
“你还记得,那句最经典的台词吗?”
“‘我将以孤独终老。’”
我脱口而出。对方不禁啧啧称奇(只在气味相投时,我才有机会炫耀一些旁门左道的本领,平时不过是坐在台下听人吼话的螺丝钉群众而已)。
当时看《瑞典女王》是和艾叶一起。电影讲述了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故事。这位女王天性求知欲过人,桀骜不驯,二十九岁时为了自由放弃王位,改换过宗教信仰,浪迹欧洲诸国之间。为纪念年轻时离去的情人,她一生未婚。这便是那句台词的背景——“我将以孤独终老。”
这也是艾叶最喜欢的一句。
“喂,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啊!”
我当时这样调侃。一向比我有调侃精神的她,居然严肃起来。我看着她垂下的睫毛,看着她细长有力的手指,看着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最爱的人不在身边,那么,孤独终老总比同床异梦要好。”
我一直铭记着这句话。
可是,为什么此刻你不在身边呢?
我曾渴望从工作、从音乐、从一切脱离实际的狂热或形而上的智力娱乐中,找回自己。一天又一天,这种渴望暴晒在时间的阳光下,逐渐成了发旧褪色的狂想。我不能够确定我的目标,只是拖着僵硬的步伐向前行走,每一次停下,全身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那是骨髓深处、灵魂深处的疼痛。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像是老朽废弃的发动机,不再有向上燃烧、向前奔腾的欲念。但我仍不停地在这条道路上行走。我不知道,老境到来那一天前,我是否能够找回你。
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有许多年。但仍常听见呼唤:到这里寻找平安。
原谅我吧。我不想这样失去你。
“这一句也是她本人的写照呢。”
灯光下的视野由模糊还原为清晰。我抬起眼,勉强点头。
“瑞典女王中途逊位,一生未婚;嘉宝同样在三十五岁的黄金年龄放弃了演艺事业,同样一生未婚。”
“据说她息影的念头就是拍片时种下的。”我接口道,“她过于认真了,无论对电影还是人生。”
他不说话,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离得如此之近,我几乎躲不开FBI先生探究性的目光。
“怎么了,不舒服吗?”
“哪有这回事!”我一边说着,一边为突如其来的眩晕而惊慌失措。大街上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吗?“是灯光太刺眼了。”
他摇摇头:“你脸色很差。”
——必定是有原因的。这会儿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原因”二字,以至于忘记了大街上的确切场景。啤酒?不会有问题。凭什么——信任他人这样容易吗?我凭什么交出我的信任?
FBI已然转移了视线:“这挂件挺好看。”
他问购买地点,我便说了某街某木雕店。他的兴趣立即转移到木刻上来,看来,这是个FBI与木雕艺术家的综合体。我一手扶住桌子,心慌的感觉像沸腾的啤酒泡沫一点点从身体内部漫上来。
“不过,何苦把这玩意儿挂在脖子上?墙上不是更好?”
的确有些不伦不类。那天我穿着黑色衬衫和牛仔裤,墨镜虽已取下,但仍是一身现代打扮。——该死的,我才不承认原因,打死也不。
“这样不好看吗?”我反问。
“我想,这与你提到过的解答相关。是为了纪念什么吧?”
尽管处于晕头转向的状态,有一点我还足够清晰——我想我真是疯了。果然“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才是王道。陌生人,你凭什么知道一切?还是说我的秘密过于大众化,以至于被带入一个平凡的模式,就可以被猜透呢?
别忘了我们都是平凡人。这背后必定有原因。
我控制不住地冷笑起来。FBI再次机警而专注地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病了,”他说,“需要药吗?”
“不,只是头晕而已。我想起来了——你这儿有黑巧克力吗?”
这种大脑短路的状态真是蹊跷。FBI似是宽容又似默许地笑笑,转身进了后台,不一会端来一份做工精美的公司三明治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他递给我用蓝色玻璃纸包装的竹签,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叉起一块咬进嘴里。
罢了,就算当众出丑。低血糖真不是闹着玩的。
“多谢,”迅速消灭完三明治,我咬着巧克力杯的边缘,“否则我八成会晕在回家的路上。”
“不按时吃饭可不是好习惯。”
“……不要学我妈说话。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能让你请?”
“?……”
“我是老板嘛!聊得这么熟了,我请才对。”
他爽快地伸出手,老练一如阅人无数的政客。握手完毕,他礼节性地掏给我一张名片。我草草浏览了一遍,翻过面来,惊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是……”
“我叫罗伊,”他沉着地点头,“这是酒吧的名字:蔚蓝海岸。”
我说不出话。一系列的巧合让人心力交瘁,忘却了逻辑与缘由。话语被阻隔在遥远的地方。我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远远地,我又看见了月光下的大海。那蔚蓝的光影,潋滟而深沉的波涛,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原来你一直在那里!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什么,那握不住形体、不可言说的什么,便是迷宫奇迹般的轮廓。只是一切来得太迟了。
我静静地立在海滩上。海潮从远处翻卷而来,冲击着暗灰色的礁石,发出由远及近的轰鸣。那声音凝聚了多少少年时代的欢乐!我不忍心转过脸去,明明知道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原谅我,艾叶。我不该这样轻易地放弃你。
海潮声轰鸣着退去。白色沙滩上只留下海浪吻过的一道道波纹。历经这一灵魂出窍的瞬间,我终于回到现实:小酒吧,昏暗的灯光,小半杯啤酒泛着黄金一样的色泽。远远传来声音,分明是老米扯着唐老鸭嗓大喊大叫:
“子渊,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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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海岸 6
老米挎着相机,一脸惊奇地迎上来,重重拍了下我的肩。我差点被他从椅子上拍到地上。简直莫名其妙,我想。
“你……”
我白了老米一眼。罗伊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两人隔着吧台拥抱,只差没行法式贴面礼。
“不必介绍了吧,”老米一脸愉悦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我俩脸上,“没承想你自己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