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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已见营盘的炊烟。包顺贵说:场部那帮人太势利眼了,他们给了你这么一匹老马,多耽误工夫。又回头对张继原说:小张,你回马群一定要给老乌换一匹好马,告诉巴图就说是我说的。
张继原答道:到了大队,谁都不会让乌场长骑赖马的。
包顺贵说:我的事太多,就先走一步了。我到毕利格家等你,你慢慢走吧。说罢,便一松嚼子,狂奔而去。
张继原勒紧嚼子,跟在那匹慢吞吞的老马身旁,对乌力吉说:老包对您还是不错的。我听场部的人说,他给上面打了好几次电话,要求把您留在领导班子里。可是,他当兵出身,有不少军阀习气,你可别生气。
乌力吉说:老包干工作有冲劲,雷厉风行,经常深入第一线,要是在农区他一定是把好手。可是到了牧区,他的干劲越大,草原就越危险。
张继原说:如果是我刚来草原那会儿,我肯定会支持老包的观点,内地农村有不少人饿死,草原上却有那么多土地闲着。知青中支持他的人还不少呢。可现在,我不那么看了。我也认为您说的道理更有远见。农耕民族不懂草原的载畜量,不懂土地的载人量,更不懂大命和小命的关系,陈阵说草原千百年来有一种朴素的草原逻辑,是符合客观发展规律的。他认为满清前期和中期二百年的草原政策是英明的,草原就不能让农区的人大量进入,这会付出加倍惨重的代价。
乌力吉对“草原逻辑”这个词很感兴趣,念叨了几遍就记下了。然后接着说:到清朝后期,草原政策顶不住内地的人口压力,还是执行不下去了,草原就一步步向北缩,再往西北缩,快要和大戈壁碰头了。要是长城以北都成了大沙漠,北京怎么办?连蒙古人都心疼着急,北京从前是蒙古人的大都,也是当时世界的首都啊……
张继原看见马群正在不远处的井台饮水,便急着向井台跑去。他要给乌力吉老场长换一匹好马。
第十八章(1)
汉朝与唐朝统治全亚洲的幻梦是被十三——十四世纪时的元朝皇帝,忽必烈与铁木耳完泽笃,为古老的中国的利益而把它实现了,将北京变成为俄罗斯、突厥斯坦、波斯、小亚细亚、高丽、西藏、印度支那的宗主国首都。
…………
统治人的种族,建立帝国的民族为数并不多。能和罗马人相提并论的是突厥——蒙古人。
——(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
陈阵不停地搅着稠稠的奶肉粥,粥盆里冒出浓浓的奶香肉香和小米的香气,馋得所有的大狗小狗围在门外哼哼地叫。陈阵这盆粥是专门为小狼熬的,这也是他从嘎斯迈那里学来的喂养小狗的专门技术。在草原上,狗崽快断奶以前和断奶以后,必须马上跟上奶肉粥。嘎斯迈说,这是帮小狗长个头的窍门,小狗能不能长高长壮,就看断奶以后的三四个月吃什么东西,这段时间是小狗长骨架的时候,错过了这三四个月,以后喂得再好狗也长不大了。喂得特别好的小狗要比随便喂的小狗,个头能大出一倍。喂得不好的小狗以后就打不过狼了。
一次小组集体拉石头垒圈的时候,嘎斯迈指着一条别家的又瘦又矮,乱毛干枯的狗悄悄对陈阵说,这条狗是巴勒的亲兄弟,是一个狗妈生出来的,你看它俩的个头差多少。陈阵真不敢相信狗里面也有武松和武大郎这样体格悬殊的亲兄弟。在野狼成群的草原,有了好狗种还不行,还得在喂养上狠下功夫。因此,他一开始喂养小狼就不敢大意,把嘎斯迈喂狗崽的那一整套经验,全盘挪用到狼崽身上来了。
他还记得嘎斯迈说过,狗崽断奶以后的这段时间,草原上的女人和狼妈妈在比赛呢。狼妈拼命抓黄鼠、獭子和羊羔喂小狼,还一个劲地教小狼抓大鼠。狼妈妈都是好妈妈,它没有炉子,没有火,也没有锅,不能给小狼煮肉粥,可是狼妈妈的嘴就是比人的铁锅还要好的“锅”。它用自己的牙、胃和口水,把黄鼠旱獭的肉化成一锅烂乎乎温乎乎的肉粥,再喂给小狼,小狼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小狼吃了这样的肉粥长得像春天的草一样快。
草原上的女人要靠狗来下夜挣工分,女人们就要比狼妈妈更尽心更勤快才成。草原上懒女人养赖狗,好女人养大狗。到了草原,只要看这家的狗,就知道这家的女人是好是赖啦。后来陈阵就经常猛夸巴勒,夸得嘎斯迈笑弯了腰。陈阵一直想喂养出像巴勒一样的大狗,此时他更想喂养出一条比狼妈喂养的更大更壮的狼。
自从养了小狼,陈阵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生活习惯。张继原挖苦说陈阵怎么忽然变得勤快起来,变得婆婆妈妈的,心比针尖还细了。陈阵觉得自己确实已经比可敬可佩的狼妈和嘎斯迈还要精心。他以每天多做家务的条件,换得梁建中允许他挤牛奶。他每天还要为小狼剁肉馅,既然是长骨架光喂牛奶还不够,还得再补钙。他小时候曾被妈妈喂过几年的钙片,略有这方面的知识,就在剁肉馅的时候剁进去一些牛羊的软骨。有一次他还到场部卫生院弄来小半瓶钙片,每天用擀面杖擀碎一片拌在肉粥里。这可是狼妈妈和嘎斯迈都想不到的。陈阵又嫌肉粥的营养不全,还在粥里加了少许的黄油和一丁点盐。粥香得连陈阵自己都想盛一碗吃了,可是还有三条小狗呢,他只好把口水咽下去。
小狼的身子骨催起来了,它总是吃得肚皮溜溜圆,像个眉开眼笑的小弥勒,真比秋季的口蘑长势还旺,身长已超过小狗们半个鼻子长了。
陈阵第一次给小狼喂奶肉粥的时候,他还担心纯肉食猛兽不肯吃粮食。肉粥肉粥,但还是以小米为主。结果大出意外,当他把温温的肉粥盆放到小狼的面前的时候,小狼一头扎进食盆,狼吞虎咽,兴奋得呼呼喘气,一边吃一边哼哼,直到把满盆粥吃光舔净才抬起头来。陈阵万万没有想到狼也能吃粮食,不过他很快发现,小狼决不吃没有掺肉糜和牛奶的小米粥。
小狼的肉奶八宝粥已经不烫了。陈阵将粥盆放在门内侧旁的锅碗架上,然后轻轻地开了一道门缝,再贴身挤出了门,又赶紧把门关上。除了二郎,一群狗和小狼全都扑了过来。黄黄和伊勒都将前爪搭到陈阵的胸前,黄黄又用舌头舔陈阵的下巴,张大嘴哈哈地表示亲热。三条小胖狗把前爪搭在陈阵的小腿上一个劲地叼他的裤子。小狼却直奔门缝,伸长鼻子顺着门缝,上上下下贪婪地闻着蒙古包里的粥香,还用小爪子抠门缝急着想钻进去。
陈阵感到自己像一个多子女的单身爸爸,面对一大堆自己宠爱的又嗷嗷待哺的爱子爱女们,真不知道怎样才能顾了这个,又不让另一个受冷落。他偏爱小狼,但对自己亲手抚养的这些宝贝狗们,哪一个受了委屈他也心疼。他不能立即给小狼喂食,先得把狗们安抚够了才成。
陈阵把黄黄伊勒挨个拦腰抱起来,就地悬空转了几个圈,这是陈阵给两条大狗最亲热的情感犒赏,它们高兴得把陈阵下巴舔得水光光黏乎乎。接着他又挨个抱起小狗们,双手托着小狗的胳肢窝,把它们一个个地举到半空。放回到地上后,还要一个一个地摸头拍背抚毛,哪个都不能落下。这项对狗们的安抚工作是养小狼以后新增加的,小狼没来以前就不必这样过分,以前陈阵只在自己特别想亲热狗的时候才去和狗们亲热。可小狼来了以后,就必须时时对狗们表示加倍的喜爱,否则,狗们一旦发现主人的爱已经转移到小狼身上,狗们的嫉妒心很可能把小狼咬死。陈阵真没想到在游牧条件下,养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狼,就像守着一个火药桶,每天都得战战兢兢过日子。这些天还是在接羔管羔的大忙季节,牧民很少串门,大部分牧民还不知道他养了一条小狼,就是听说了也没人来看过。可以后怎么办?骑虎难下,骑狼更难下。
第十八章(2)
天气越来越暖和,过冬的肉食早在化冻以后割成肉条,被风吹成肉干了。没吃完的骨头也已被剔下了肉,风干了。剩下的肉骨头,表面的肉也已干硬,虽然带有像霉花生米的怪臭味,仍是晚春时节仅存的狗食。陈阵朝肉筐车走去,身后跟着一群狗,这回二郎走在最前面,陈阵把它的大脑袋夹搂在自己的腰胯部。二郎通点人性了,它知道这是要给它喂食,已经会用头蹭蹭陈阵的胯,表示感谢。陈阵从肉筐车里拿出一大笸箩肉骨头,按每条狗的食量分配好了,就赶紧向蒙古包快步走去。
小狼还在挠门,还用牙咬门。养了一个月的小狼,已经长到了一尺多长,四条小腿已经伸直,有点真正的狼的模样了。最明显的是,小狼眼睛上的蓝膜完全褪掉了,露出了灰黄色的眼球和针尖一样的黑瞳孔。狼嘴狼吻已变长,两只狼耳再不像猫耳了,也开始变长,像两只三角小勺竖在头顶上。脑门还是圆圆的,像半个皮球那样圆。小狼已经在小狗群里自由放养了十几天了,它能和小狗们玩到一块去了。但在没人看管的时候和晚上,陈阵还得把它关进狼洞里,以防它逃跑。黄黄和伊勒也勉强接受了这条野种,但对它避而远之。只要小狼一接近伊勒,用后腿站起来叼奶头,伊勒就用长鼻把它挑到一边去,连摔几个滚。只有二郎对小狼最友好,任凭小狼爬上它的肚皮,在它侧背和脑袋上乱蹦乱跳,咬毛拽耳,拉屎撒尿也毫不在意。二郎还会经常舔小狼,有时则用自己的大鼻子把小狼拱翻在地,不断地舔小狼少毛的肚皮,俨然一副狗爹狼爸的模样,小狼完全像是生活在原来的狼家里。快活得跟小狗没有什么两样。但陈阵发现,其实小狼早已在睁开眼睛以前,就嗅出了这里不是它真正的家,狼的嗅觉要比它的视觉醒得更早。
陈阵一把抱起小狼,但在小狼急于进食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和它亲近的。陈阵拉开门,进了包,把小狼放在铁桶炉前面的地上。小狼很快就适应了蒙古包天窗的光线,立刻把目光盯准了碗架上的铝盆。陈阵用手指试了试肉粥的温度,已低于自己的体温,这正是小狼最能接受的温度。野狼是很怕烫的动物,有一次小狼被热粥烫了一下,吓得夹起尾巴,浑身乱颤,跑出去张嘴舔残雪。它一连几天都害怕那个盆,后来陈阵给它换了一个新铝盆,它才肯重新进食。
为了加强小狼的条件反射,陈阵又一字一顿地大声喊:小狼,小狼,开……饭……喽。话音未落,小狼嗖地向空中蹿起,它对“开饭喽”的反应已经比猎狗听口令的反应还要激暴。陈阵急忙把食盆放在地上,蹲在两步远的地方,伸长手用炉铲压住铝盆边,以防小狼踩翻食盆。小狼便一头扎进食盆狼吞起来。
世界上,狼才真正是以食为天的动物。与狼相比,人以食为天,实在是太夸大其辞了。人只有在大饥荒时候才出现像狼一样凶猛的吃相。可是这条小饱狼在吃食天天顿顿都充足保障的时候,仍然像饿狼一样凶猛,好像再不没命地吃,天就要塌下来一样。狼吃食的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小狼对于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陈阵也没有一点点好感,反而把他当作要跟它抢食、要它命的敌人。
一个月来,陈阵接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进展,可以摸它抱它亲它捏它拎它挠它,可以把小狼顶在头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还可把手指放进狼嘴里。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时候,陈阵绝对不能碰它一下,只能远远地一动不敢动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动,小狼便凶相毕露,竖起挺挺的黑狼毫,发出低低沙哑的威胁咆哮声,还紧绷后腿,作出后蹲扑击的动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拼命的架势。陈阵为了慢慢改变小狼的这一习性,曾试着将一把汉式高粱穗扫帚伸过去,想轻轻抚摸它的毛。但是扫帚刚伸出一点,小狼就疯似地扑击过来,一口咬住,拼命后拽,硬是从陈阵手里抢了过去,吓得陈阵连退好几步。小狼像扑住了一只羊羔一样,扑在扫帚上脑袋急晃、疯狂撕啃,一会儿就从扫帚上撕咬下好几缕穗条。陈阵不甘心,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一样,小狼简直把扫帚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几次下来那把扫帚就完全散了花。梁建中刚买来不久的这把新扫帚,最后只剩下秃秃的扫帚把,气得梁建中用扫帚把把小狼抽了几个滚。此后,陈阵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时候摸它脑袋的愿望,暂时放弃了。
这次的奶粥量比平时几乎多了一倍,陈阵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点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们。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进食速度,估计剩不下多少了。从它的这副吃相中,陈阵觉得小狼完全继承了草原狼的千古习性。狼具有战争时期的军人风格,吃饭像打仗。或者,真正的军人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