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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便望向夜空那般苍凉地说:
“……说说关于我们心中的社会理想……我不光想说我们都有的自由社会的理想,还想说说作为人的我们……我一直想问……”她望着脚下的石梯不说话了,仿佛是不忍说出下面的那些话来。那时,经受了震荡的余乔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抬起头来望向夜空说出话来。
“其实,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这个世界真的有完全为社会理想而苦的人吗?这个世界真的有纯粹为形而上问题而苦甚至为之而死的人吗?……或者换个问题吧:这个世界真的有完全为别人的苦难而受苦的人吗?……就是我们,是我们,我们真的是那些为社会之欠缺而苦,甚至愿意为它而死的青年吗?……如果是,那么我们是出于怎样的情感愿意舍己呢?……真的是因为我们对民众的爱吗?我们真的爱天下众人吗?又或者,我们真的爱‘真理’吗,甚至愿意为‘真理’而死吗?”
终于说出这些问题时,她的双眼暗淡无光。她见自己的话只换得他的沉默,便苦笑着问:“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许你就是真正的思想者,你内心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你内心没有困惑和折磨,不像我,我的内心充满了杂质……”
“不……”
他终于开口,却只有简短的一个字。他虽然感到无话可说,却并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是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事实上,他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的感受和困惑,他并不陌生。他自己也时常有那样折磨人的体验和困惑。在他此刻的感受里,他对她的理解虽然拉近了他们作为孤苦困惑的个人的距离,却又拉远了他们作为有共同社会理想的“声气相求”的知音的距离。他却不能对她任何一个疑问做出问答。如果他对之肯定,那也不过是在回避和掩盖自己曾有过的困惑而已;如果对之否定,那么他和她都有失去他们彼此都有的精神信仰的危险,那无异于要走向某种让他们都难以承受的精神自杀!所以,他只隐忍地回避这些问题。
“你问的这些问题都太尖锐了,太让人觉得费解了……”
他本来要说“残酷”二字,不过最终将之替换成了“费解”。
“我们也说说别人吧,比较实际和具体……”他只能勉强地做平稳的呼吸。他准备着要对她提乔震南和张文含以及徐怀乐。可是她却先打断他,并有些可怜地请求道:“我能抓住你的手吗?”
余乔震颤了一下,便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去。她歉意般地向他笑笑,便去拉了他的手。奇怪的是,这次他碰触到她冰凉的手之后,竟是不可思议地平静,还可以开始有条有理地倾说自己与乔教授两次交锋的经历,而她也很认真地听他的每一句话。一开始,他仿佛浑然忘记了他和她的性别,只能感受到作为彼此有相通思想和相关诸多体会的青年人在情感和理性上的那些困惑,还有从亲密接触的手中所传递出的,对有相似处境的彼此的理解和同情。
“我先从张文含那里说起……高中时我很喜欢他的文字,也曾幼稚地把他当成偶像崇拜。上大学后,徐怀乐、还有其他知识分子尤其是国外的知识分子点醒了我。从此我开始关注那个特殊年代,开始为从那个年代走出的人重新定位。张文含年轻时随意乱写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御用批判文字,不管他是接受命令还是自愿的,我对他反正很抵触,很反感。无论他今天在公众场合怎么为自己的无辜辩护,我都认为那是自不知丑的刻意掩饰。我还是觉得徐怀乐说得不错——没有人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他没有奋起和陷害人污蔑人的流俗做斗争!一个人如果当年软弱随大流了,他就应该在今天为自己当年的软弱忏悔!西方人有忏悔的传统,中国人好象没有,几乎每个人都想推卸责任,都在声称自己无辜……”
“看起来,你真的要比我更有底气一些……”她对他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理性上来说,你是对的。宣扬正确的和美好的,追随真理,抨击错误的和丑恶的,反对虚谎甚至因抗拒虚谎而舍命,这些当然都是不愿泯灭良心的人应该做的。为真理而勇敢,坚持绝不背弃良心,并为这个坚持而付出惨重代价乃至舍命,真的是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在良心上软弱甚至于与真理敌对了,也真的是可耻的行为……如果生在一个无法不可耻的年代,真的很难足够勇敢到不背弃良心,那么在和平而安定的年代,面向公众表达自己为自己当年的软弱‘忏悔’一下,也的确是应该的……是的,这些都是一个真正追求心灵美的人应该有的表现。可是,我所困惑的是,在一个普遍不追求心灵美的世界,我们在发现这个事实并为这个事实而伤心的时候,我们又当如何体现自己对心灵美的追求呢?就是抨击别人不追求心灵美么?仅仅因为我们揭露并抨击别人不追求心灵美,我们就证明自己在追求心灵美么?”
“并非刻意要证明自己追求心灵美……”他有些迷惘地说。“看到真理遭冷遇,无法挥走心底的愤激与不甘,这种感受真是无法言说……‘反抗’是在理性除弊之后的本能反应……”
“谢谢你的天真,余乔……”她更紧地抓住他的手。“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属于同类人,虽然我们有相同的思想关注点。你因为思想而真实,而我却因为思想而虚谎……更糟的是,我因为认识到自己因思想而虚谎而更加虚谎……唉……对于张文含之类的情况,以前我会和你一样激动,觉得自己如果不为那些背弃良心却不忏悔的人的表现表示愤慨,真有点儿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但是现在,我的感受慢慢发生了变化,我倾向于同情那些人了……我觉得,很突兀地呼吁一个历史罪人面向公众忏悔,意义不大……我更倾向于去想——应别人的要求而发生的忏悔可能就是一种故做的姿态而已。真正的忏悔必定是出自自愿的,不是自愿的忏悔就不是出自内心的。如果对忏悔的呼吁最终只不过招来一些沽名钓誉的故作姿态,我就宁肯去探求,到底我们怎样才能真正让自己‘良心发现’,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过往的羞耻表现……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再加入到那些呼吁他人公开忏悔的行列之中……我甚至开始理解那些人对过往历史的掩饰,并且同情他们在急难中的软弱……我的是非观开始模糊了,正义观似乎在解体……不知道我的这些感受在你看来是不是我的灵魂在开始背叛?”
“理解一个人的可耻表现,并同情他们在急难中的软弱?……”他茫然地重复着,有些不解她的说法,但是心上还是有些莫名的触动。他理解她心里的一些微妙感受。这种“什么时候可能会立场软化”的困惑让他想起两个月前来找过他的高中女生乔莹。他想起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她曾问他,假如乔教授是他的父亲,他会为自己的父亲遭受他人的抨击而感到高兴吗?那时,他真觉得那是一个难题,虽然他可以“理性”地说,假如他的父亲真的做了可耻的事,他应该为别人对他的抨击而“高兴”,但是这种完全摒弃感情倾向的冷静回答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悸。再有,面对乔教授对徐怀乐抄袭的污蔑,他在“理性上”完全不能接受一个教授与知识分子夸大并扭曲事实的狭隘心胸;但是,在情感上他是不是真的应当如乔教授所提醒的,也适当理解一下他作为一个学术人每一字句下的艰辛?对这个问题,他还是在心里摇头,他在情感上还是无法亲近乔教授,也真的无法不对他的品行表达一点看不起的意思。
“刚才谈了张文含,现在说一下乔震南……”余乔说,“我的困惑出在他的立场上。他说,知识分子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个*益。在他的个*益受到侵犯时,他理所当然应该提出抗议,这无可厚非……他好像说得也对……个*益是开放社会和自由社会所要尽全力保障的,在一个个*利已经稍微得到张扬的社会,他的反应不仅是正常的,而且还应该得到鼓励。这些我都感到无话可说!在我心里,一个实践神圣启迪民智使命的真知识分子,如果他在‘争取个*益’的过程中显得气量狭小,锱铢必较,态度恶劣,我就会很反感。我总会觉得他过于看重自己的利益了,即使那是他该得的……我困惑的是,一个知识分子过于看重自己的个*益,这到底会有错吗?如果没有,他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是要大打折扣;如果有错,那就更说不通了,因为他所宣扬的信条不就是张扬个*利的重要性?乍看起来,他只不过是起了众人争取个*益的表率而已……你说,这是‘悖论’吗?又或者只是我的理解出了问题?”
“你对他的反感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知识分子’这个称号本来具有道德光环的意味儿,我们无法不对知识分子的德行报以很高期望。美德又产生于对个体利益的甘愿让渡。比如:一个知识分子在内心正义感的驱使下而有了不惜牺牲自己利益以为他人争取权益的作为的时候,就可以说在他身上体现了美德。但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努力争取自我权益的时候,他可以强调自己作为的正当性,但是却不能强调说在此也体现了自己的美德。我们之所以敬佩一些公共知识分子,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们为正义,为良心,为他人做出了一些舍己的付出。当他们在不遗余力争取自己权益的时候,他的作为就谈不上体现了美德,但也无可厚非……”
“当然,”何宛亦接着说,“这些都是出自我们的理性认知。理性与良知告诉我们,我们应该为他人的好处而让渡自己的好处,从而得到另一层次的真正的好处……但是我刚才也提了……我的内心无法向自己交代……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如果我真的因为别人的无耻和罪恶而痛心过,那么对于我自己,我有一种透心的绝望……”
她终于松开余乔的手,从石阶上站起来,踏上最上的台阶,走向外边的护栏,默默地望向清水湖的方向。余乔犹豫片刻,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让他想不到的是,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他们之前好不容易建立的亲近又因为一场异样的沉默而远去了……
梦非梦(3)
3
那天晚上,余乔从思群广场回去,就真正发起高烧来,烧到半夜自己才拖着病体独自摸往校医院。在医院躺着休息的时候,他还想着或许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来医院——他可以把自己拖得严重些,甚至到多天卧病不起的地步,那样,或许他就能听到她的关怀之语了。在那一天的睡梦中,他恍惚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思群广场边的石梯上,她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梦醒时,他又悲哀地警告自己:“妄想者,你真是痴人做梦,她对你已经到极限了……”
他那些天的悲观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虽然在以后的近一个月里,他还见过她多次,但是从她的神情看起来,他们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地遥远了。她的神情古怪得让他难以捉摸,虽然偶尔还是会对他笑笑,但是再也不是思群广场边那种明净清澈的笑了。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和感受,仿佛在无情地排拒他,却又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犹豫和无奈的意味……很多时候,他因为感到希望渺茫而心里负重,但似乎没有到达绝望的地步。他仿佛看到前方始终有一点儿微弱火光……这种感受在他偶遇一个人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
一天,他又在图书馆一楼报刊阅览室值班。他像往常一样,机械地站起来,一手接过进阅览室之人的学生证,一手递出手上的木牌。他机械般地翻看证件上的照片,随意而无心的一瞥后,他就愣住了:照片上的人是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人有强烈的熟悉感。他细看上面的身份提示,见是材料学院二年级的研究生。对方竟然和他一个学院的。余乔抬头看他,吃惊地发现这个高出自己半头的人低着眼,正在定定地看他,有一种显明的敌意。余乔认出他来:这是他在风雨广场见过的被他们称为“伊凡”的人。
“伊凡”静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根本没有走到书架前看报刊的意思。他后面已经站了其他进阅览室的人,他只是勉强往里边移了一点位置。在余乔忙完手上的事情后,这个挺秀的人又走去他面前,仍用那样喷着火焰的眼看着他。虽然他们之间隔有一张矮桌,余乔却依然觉得自己有被他伸手拎出阅览室的危险。
“你想干什么?”
阅览室很安静,余乔不得不压低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