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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的女子的长指甲,深绿,阴森森的;茎瘦黑而苍劲,像垂暮
老人的紫色血管。叶下挂满了果子,那果子比盘中的果子还
要鲜艳十倍,仿佛淋着一滴滴的鲜血。令根鸟感到吃惊和恐
怖的是,这山坡上,除了这片红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
都是光秃秃的褐色石头。根鸟再看这些果子,就觉得那红色
显得有点邪恶。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顶上坐着一个孩子。他看到根鸟走来时,便从山顶上
冲了下来。
根鸟看着这孩子,说:“你叫青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告诉我的。他说,有一个叫青壶的孩子,看着
一片红珍珠。”
青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着的红珍珠。他的
目光是单纯的。而正是这种单纯,使根鸟心头轻轻飘过一丝
悲哀。独眼老人说过,这个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诱进这个峡谷
的。他是寻找失踪的父亲,在一个小镇的酒馆中乞讨时被长
脚看到的。刚来峡谷时,以为他是个孩子,也就没有好好看管
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转了两天,又转回到
峡谷里。长脚说:“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背矿石了。”于是,疤子
就给他吃了四顿红珍珠,从此,他既忘了外面的世界,也忘了
失踪的父亲。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壶总是坐在山头上,聚
精会神地守护着这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红珍珠。
根鸟不想在这里久留,砍了几根柳条,赶紧往外走。
青壶忽然叫道:“你以后还会来吗?”
根鸟回过头来时,看到青壶正用一双纯净如晴空的眼睛,
十分孤独地看着他。他朝青壶点了点头,匆匆离去了。
5
根鸟的脚镣被砸开了。
根鸟再走路时,突然失掉了重量,一时不能保持平衡,觉
得过于轻飘,踉踉跄跄的,犹如醉人。但根鸟心中有说不出的
激动。他在乱石滩上跑起来,轻如秋风。他已有很长一段时
间不能跑动了。沉重的脚镣,使他只能将脚在地上拖着走动。
走路的样子仿佛一个拉屎之后屁股还未擦的孩子要去找大人
帮着擦屁股。他日夜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能毫无羁绊地
跑动。在远离疤子他们之后,跑动的根鸟在清风里暗地流泪
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继续他的伪装。他必须
在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之下,才能进行又一次逃亡。而这一次
必将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中想着这一点,又蹦蹦跳跳地跑
回到疤子们的面前。
就在这天下午,疤子们将根鸟带到了峡谷口。
然后,他们掉头就往矿区那儿走了。根鸟闻到了从峡谷
口吹来的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那天夜里,他就是在这里走
入地狱的。而如今他又站在这地狱的出口处。他只要拼命朝
东跑起来,就会很快跑回到应该走的旅途上。然而,智慧的根
鸟往远处的林子里轻蔑地一瞥,掉过头去,望着疤子他们已经
几乎消失的背影,也朝矿区那边走去,并且显得急匆匆的,好
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夕阳西下时忽然想到该回家而往家里走
一样。
根鸟知道,前面的林子里埋伏着长脚派去的守候的人。
根鸟回到矿区时,太阳已经沉没。他在乱石滩上遇见了
独眼老人。两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从此,再也没有人去看管根鸟。
根鸟的内心是自由的,他的身体也即将自由。他混在背
矿石的队伍里,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而在心中暗暗兴奋,
一方面为那些戴着脚镣的和不戴着脚镣而一样必须永远生活
于这地狱中的人感到悲伤。
根鸟已好几次去看青壶了。
青壶一见到根鸟时,就会欢呼着从山顶上冲下来。而过
不多一会儿,根鸟又会带着青壶重新登上山顶。根鸟看到了
一条最佳的逃路,而这逃路就在这长着红珍珠的山上。他从
山顶往下看时,看到了茂密的森林。他透过树木的空隙,看到
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废弃了的小道。他断定,这条小道是通向
山下,通向大道的。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山脚下传
来的狗叫声。因此,他认定山下是有人家的。他在山顶上毫
不掩饰地察看逃路,因为他知道青壶是毫无想法的。
青壶只知道向根鸟说自己守护着的红珍珠:“乌鸦总来偷
吃红珍珠,我就拿着树枝轰赶它们。它们可鬼了,就落在附近
的树上。要是我不留神,它们就会立即飞下来吃红珍珠。我
才不会上当呢,我把红珍珠看得牢牢的,它们一颗也吃不着。”
他望着那片红珍珠,洋洋得意地又显得不好意思地说:“疤子
夸奖我了,说我看红珍珠看得好。”
根鸟看着青壶那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悲哀。
根鸟问青壶:“你从哪儿来?”
青壶望着根鸟,神情茫然。
青壶又黑又瘦,眼睛仿佛是两只铃铛。他的胸脯,呈现出
枝条一般的肋骨。每当根鸟看到青壶的这副形象,他就对山
坡上那片红艳艳的红珍珠充满仇恨。他在心里发誓,他一定
要将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根鸟一天一天地坚持着。因为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晚上,他总不能很快入睡,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他躺在床
上,将眼睛睁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热得出汗,
一会儿又凉得发抖。他有点像一只忧心忡忡的老鼠,总在担
心自己心中的心思被人窥破了。谁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会
在心里不安半天。晚上睡不安稳,加之夏天已经来临,他的身
体就变得十分清瘦。
但独眼老人每次遇到他时,总还是用他的独眼告诉根鸟:
沉住气!
这天夜里,根鸟惊讶得几乎要从床上蹦跳起来:他又听到
了马的嘶鸣声!那次逃跑失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听到马的
嘶鸣声了。他怀疑前几次在夜间听到的马的嘶鸣,真可能是
自己的幻觉。他都将那匹白马忘了。而现在,它却在黑茫茫
的夜晚又嘶鸣起来了。那声音是穿过密匝匝的树叶传来的,
是颤抖着的。但千真万确,是他的白马的嘶鸣。难道这是白
马的幽灵徘徊在山头吗?
嘶鸣声成了根鸟心中的号角。
根鸟终于在一天的黄昏,走向在小溪边洗脚的独眼老人。
他平静地告诉独眼老人:“今夜,我要走了。”
独眼老人没有阻止他:“你打算烧掉那片红珍珠?”
根鸟没有问独眼老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对独眼
老人的这种神明般的先知都已习以为常了。他只是朝独眼老
人点了点头,然后赤脚站到水中,将独眼老人那双长长的、平
平的、已软弱无力的脚握在手中。他用力地给独眼老人搓
擦着。
“你还想带走青壶?”
“是的。”根鸟抬起头来望着独眼老人,“我还要带着你一
起走!”
独眼老人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走不动了。”
“还有那么多人怎么办?”根鸟望了一眼在远处走动的人
们。
“每隔半年,他们都要再一次吃红珍珠,只有这样他们才
能不返回从前。你只管把那片红珍珠统统烧掉便是了,就别
去管他们了。”
在逃跑的前几天,根鸟常往青壶守护的山坳里跑。疤子
他们也不很在意,以为是两个孩子互相吸引,合在一起玩耍。
根鸟捡了一捆又一捆枯树枝,堆放在一块岩石的后边,他对青
壶说:“我们要在这里搭一座房子。”青壶听了,觉得这是件有
趣的事情,就和根鸟一起捡,直到根鸟说:“够了,不用再捡
了。”才作罢。
这个日子是精心选择的。
天不黑也不亮。亮了,容易被发现,黑了又难以看清逃跑
的山道。那月亮似乎有心,苍白的一牙,在不厚不薄的云里游
动,把根鸟需要的亮光不多不少地照到地上。这又是一个特
别的日子——是长脚家族发现这座铁矿、将第一个人诱进峡
谷的日子。每逢这个日子,长脚家族总要铺张地庆祝一番。
这天,长脚让疤子去通知各处干活的人们早早收工,然后到大
木房集中会餐。大木房准备了足够的酒和菜,大家可尽情地
享用。已多日闻不见酒香的人,见一大桶一大桶的酒摆在那
里,就恨不得一头扎进酒桶里。他们操起大碗,在桶边拥挤
着,抢舀着气味浓烈和芬芳的酒。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喝醉
了,倒在大木屋门口的台阶下。这是一个没有戒备的日子。
长脚站在人群中,也端着酒碗,不时与人们干杯。他神采
飞扬,双目炯炯有神。
根鸟混杂在人群里,也拼命用大碗去桶里舀酒。在长脚
的目光下,他大口喝着,酒从嘴角哗哗流进脖子。但他很快就
在人群中消失,而走出大木屋。见四下无人,他便将酒泼向乱
石滩。然后,他又重返大木屋,在长脚的目光下,再一次舀满
了一碗酒。
当根鸟拿着空碗,摇摇晃晃地又要进大木屋时,他看见独
眼老人正端着酒碗坐在门槛上。独眼老人朝他微微一点头,
根鸟便立即听出:就在今天!
月亮偏西时,木屋里外、乱石滩上,到处是喝倒了的人,其
情形仿佛是刚有一场瘟疫肆虐过,只留下尸横遍野。
根鸟也倒下了,倒在离青壶守护的山坳口不远的地方。
他的心慌乱地跳着,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那个时刻。他望着
星空,把激动、兴奋与狂喜统统压在心底。此刻,时间在根鸟
的感觉里是有声音的,像马蹄声,像流水声,像风来时芦苇的
折断声……
独眼老人在唱着一首充满怀恋、惜别又让人心生悲凉
的歌:
河里有个鱼儿戏,
树上有个鸟儿啼。
啼只啼,
个个都是有情意。
既有意,
就该定下个长远计。
空中的鸟儿,
波浪里的鱼,
细想想,
鱼归沧海鸟飞去,
倒落得独自一个添忧虑……
根鸟终于爬起来,走向黑色的山坳。
松树上,挂着一盏四方形的玻璃罩灯。蛋黄样的灯光从
高处照下来,照在那片红珍珠上。离灯光近的地方,那红珍珠
一粒一粒的,如宝石在烛光下闪烁。夏夜的露水湿润着红珍
珠,使它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昏睡的气息。
青壶的酒菜是专人送来的。小家伙显然也喝酒了,正在
灯下的草席上酣睡。
“过一会儿,我就要带你走了。”根鸟蹲下来,望着青壶在
睡眠时显得更为稚气的面孔,心中满是一个哥哥的温热之情。
他没有惊动青壶,而独自一人走到岩石背后,然后将那些枯枝
抱过来,一部分堆放在红珍珠地的四角,一部分撒落在红珍珠
丛中。枯枝全部分完之后,他拔了一小堆干草,将玻璃罩灯摘
下,转过身去挡住微风,打开玻璃罩,用灯火点燃了一把干草。
他放下玻璃罩灯,抓着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一堆枯枝。他又
用一把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二堆枯枝……他在做这一切时,
显得不慌不忙。仿佛这世界空无一人,他在自由自在地做一
件他愿意做的事情。
四堆枯枝如四座火塔,立即照亮了山坳。
根鸟坐到青壶的身旁。他看到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依然
在熟睡的青壶。
火从四角迅速地向红珍珠地里蔓延,四个点正变成线和
面。火光里,红珍珠一粒粒,鲜红无比,仿佛是妖女在黑暗中
看人的眼珠。不一会儿红珍珠地就在大火里劈劈啪啪地响起
来,仿佛大年三十的爆竹声。被火所烤的红珍珠,一粒一粒在
爆裂,果汁在火光里四溅,犹如一只只乱飞的红色蚊虫。
根鸟陶醉在这种让他的灵魂与肉体都感到无比刺激的暗
夜的燃烧之中。他竟然一时忘记了逃跑。盛大的火光,使他
的面颊感到一阵一阵舒心和温烫。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
亮。他捏紧了双拳,举在空中发颤。
“毁灭它!毁灭它!”
根鸟的心中,一如这烈火在叫唤。
青壶醒来了。他看着熊熊的大火,一时呆头呆脑。
根鸟指着正在变小的红珍珠地:“烧掉了!烧掉了!”
青壶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用手将火光指给根鸟看,
嘴里却像一个还未学会说话的孩子:“那儿!那儿……”
火越烧越猛,热浪冲击得剩下的红珍珠索索发抖,黑色的
灰烬纷纷飞起,飘入夜空。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晃动着。他
朝山坡上的忘乎所以的根鸟,不停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快
走!快点离开这儿!
根鸟竟然读不出独眼老人手势的意思,而跳起来朝老人
挥动着欢呼的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