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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似乎无力再跑了,企图放慢脚步,但根鸟不肯。他使劲
地抽打着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马已湿漉漉的了,几次腿
发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岗。
根鸟催马向前。当马冲上山岗时,根鸟被马颠落到地上。
他趴在地上,竟一时不肯起来。他将面颊贴在冰凉的土地上,
让那股凉气直传到焦灼的心里。
马站在山岗上喘息着,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
白雾。
根鸟坐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
的孤独。
就像这冬季的草原一样,根鸟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了。他觉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时,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远处,在阳光与湖泊反射的
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梦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变化着。
根鸟说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么。但它们却总能使根鸟联想
到什么:森林、村庄、宫殿、马群、帆船、穿着长裙的女孩儿……
那些景象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
根鸟暂时忘记了心头的苦痛,痴迷地看着。
太阳的光芒渐弱,不一会儿,那景象便像烟一样,在人不
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根鸟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荡荡。
冷风吹拂着根鸟的脑门。他开始从多年前的那天见到白
色的鹰想起,直想到现在。当空中的苍鹰忽地俯冲而下去捕
获一只野兔却未能如愿、只好又无奈地扯动自己飞向天空时,
根鸟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觉的牺牲品。
根鸟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家,想起了
在黑矿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弃了的米溪与秋蔓,想起了一
路的风霜、饥饿与种种无法形容的苦难,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
身、无家可归,他颤抖着狂笑起来。
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之后,他躺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
着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恨那个大峡谷,恨紫烟,恨梦——咬牙切齿地恨。
根鸟已彻底厌倦了。
根鸟要追回丢失的一切。
他骑上马,立在岗上,朝莺店望了望,将马头掉向东方。
他日夜兼程,赶往米溪。
根鸟后悔了对米溪的放弃——那是一个多么实实在在的
地方!后悔对秋蔓的背离——有什么理由背离那样一个
女孩儿?
根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单纯与轻松了。他终于冲破梦幻
的罗网。他从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实在
了。他有一种心灵遭受奴役之后而被赎身回到家中的感觉。
马在飞跑,飞起的马尾几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总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从心底里
想接纳他的。
这天早晨,太阳从大平原的东方升起来时,根鸟再一次出
现在米溪。
米溪依旧。
根鸟没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觉得自己无颜回去。他
要先找到湾子他们,然后请他们将他送回杜家大院。他来到
大河边。湾子他们还没来背米。他在河边上坐下望着大河,
望着大河那边炊烟袅袅的村庄。
河面上,游过一群鸭子。它们在被关了一夜之后,或在清
水中愉快地撩水洗着身子,或扇动着翅膀,将河水扇出细密的
波纹。它们还不时地发出叫唤声。这种叫唤声使人觉得,这
里的一切都是令人惬意的。有船开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
嗽着,打扫着喉咙,好让自己有神清气爽的一天。对岸,一只
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太阳叫着。狗们也不时地叫上一声,凑
成了一份早晨的热闹。
米溪真是个好地方。
湾子他们背米来了。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他并无让他们忽生一个惊奇的心思,
而只是想让湾子他们并不惊乍地看到他根鸟又回来了——他
回来是件自然的事情。
湾子他们还是惊奇了:“这不是根鸟吗?”“根鸟!”“根鸟
啊!”
根鸟朝他们笑笑,站了起来。他要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一
个小兄弟又回来了。
湾子望着根鸟:“你怎么回来了?”
根鸟依旧笑笑:“回来背米。”
根鸟与湾子他们一起朝码头走去。一路上,湾子他们说
了许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谈到杜家。当湾子打算上
船背米时,根鸟问道:“老爷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又问:“太太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就问到这里。他在心里希望湾子他们能主动地向他
诉说秋蔓的情况。然而,湾子他们就是只字不提秋蔓。等湾
子已背了两趟米之后,根鸟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秋蔓好吗?”
湾子开始抽烟。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听到了根鸟的问话,却都不回答。
湾子吸了几口烟,问道:“根鸟,告诉大哥,你是冲秋蔓回
米溪的吗?”
根鸟低头不语。
湾子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根鸟疑惑地看着湾子。
湾子说:“秋蔓已离开米溪了。”
“离开米溪了?”
“半个月前,她进城了。”
“还去读书吗?”
“她嫁人了,嫁给了她的一个表哥。”
根鸟顿觉世界一片灰暗。
湾子他们全都陪着根鸟在河边上坐了下来。
根鸟似乎忘记了湾子他们。他坐在河边上,呆呆地望着
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鸟看到了自己
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脸上,满是疲倦;双眼似乎落上了灰尘,毫
无光泽,也毫无生气。
根鸟无声地哭起来。
当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时,他站了起来,对湾子他们
说:“我该走了。”
湾子问:“伯;去哪儿?”
根鸟说:“去莺店。”
湾子说:“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鸟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米溪。”他与那
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后,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马。
湾子叫道:“根鸟!”
根鸟站住了,望着湾子:有事吗?
湾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根鸟的手上。
根鸟不要。
湾子说:“我看到你的钱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各自都掏了一些钱给了根鸟。
根鸟没有再拒绝。他将钱放入钱袋,朝湾子他们深深地
鞠了躬,就跑向白马,然后迅捷地又离开了米溪。
当马走出米溪,来到旷野上时,根鸟骑在马背上,一路上
含着眼泪唱着。他唱得很难听。他故意唱得很难听: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叶儿玲珑,
荷叶儿重重。
想当初,
托你担水将你送;
到如今,
藕断丝连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风。
等将起来,
荷花有定风无定,
荷花有定风无定……
他急切地想见到金枝。
他回到了莺店之后,先交了钱,又住进了戏班子住的
客店。他没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发,并且
买了新衣换上。在饭馆里吃了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戏
园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后,才看到焕然一新的根鸟。她不免
感到惊讶,动作就有点走样,但很快又掩饰住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根鸟又像往常一样,白天去赌场,晚上
去泡戏园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钱,一副今
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
“你离开莺店吧。”这天夜里,金枝恳切地对他说。
“不。”
“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金枝泪水盈盈。
依然还是一道幔子隔着。根鸟只想与金枝呆在一起。他
已无法离开金枝。如今的根鸟在孤独面前,已是秋风中的一
根脆弱的细草,他害怕它,从骨子里害怕它。漫长的黑夜里,
他已不可能再像从前,从容地独自露宿在街头、路边与没有人
烟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间中温暖的烛光,看到她的
身影,听到她微如细风的呼吸声。金枝一举手,一投足,一个
微笑,一声叹息,都能给他以慰藉和生趣。
然而,他又没有钱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费和泡戏园
子的钱。但没过几天,她终于也付不起了。
晚上,痴呆呆的根鸟只能在戏园子的门外转悠着。他急
切地想进去,其情形就像一只鸡到了天黑时想进鸡笼而那个
鸡笼的门却关着,急得它团团转一样。
他终于趁看门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戏园子。他猫
着腰,走到了最后面,然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
开始,戏园子里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等上金枝的戏了,才
有人看到他,于是就报告了班主。
班主发出一声冷笑,带了四五个人走过来,叫他赶快离
开。
台上,金枝正在唱着,根鸟自然不肯离去。
“将他轰出去!”班主一指根鸟的鼻子,“想蹭戏,门也没
有!”
那几个人上来,不由分说,将根鸟朝门外拖去。根鸟拼命
挣扎。
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
其中一个人听罢,就一拳打在了根鸟的脸上。根鸟的鼻
孔顿时就流出血来。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边演戏,一边在眼中汪满
泪水。
根鸟终于被赶到了门外。他被推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天正下着大雪。
根鸟起来后,只好离开了戏园子。他牵着马走在莺店的
街上。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望着酒店门前红红的灯笼,只能感
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头缝里,寒冷到灵魂里。他转呀转
的,在戏园子散场后,又转到了那个客店的门前。他知道,这
里也绝不会接纳他了。但他就是不想离开这儿。他牵着马,
绕到了房屋的后面。他仰头望去,从窗户上看到了金枝屋内
寂寞的烛光。
不一会儿,金枝的脸就贴到了窗子上。
班主已经交代金枝:“不要让那个小无赖再来纠缠了!”
他们只能在寒夜里默默地对望。
第二天,根鸟牵着马,在街上大声叫唤着:“卖马啦!卖马
啦!谁要买这匹马呀!”
这里是草原,不缺马。但,这匹白马,仍然引得许多人走
过来打听价钱:这实在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这里的人懂马,
而懂马的结果是这里的人更加清楚这匹马的价值。他们与
根鸟商谈着价钱,但根鸟死死咬住一个他认定的钱数。他心
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它必须有一个好
价钱。他不能糟踏这匹马。他的心一直在疼着。他在喊卖
时,眼中一直汪着泪水。当那些人围着白马,七嘴八舌地议
论它或与他商谈价钱时,他对他们的话都听得心不在焉。
他只是用手不住地抚摸着长长的马脸,在心中对他的马说:
“我学坏了。我要卖掉你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良心的
人……”
马很乖巧,不时伸出软乎乎、温乎乎的舌头舔着他的
手背。
直到傍晚,终于才有一个外地人肯出根鸟所要的价钱,将
白马买下了。
白马在根鸟将缰绳交给买主时,一直在看着他。它的眼
睛里竟然也有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根鸟动摇了。
“到底卖还是不卖?”那人抓着钱袋问。
根鸟颤抖着手,将缰绳交给那个人,又颤抖着手从那个人
手中接过钱袋。
那人牵着白马走了。
根鸟抓着钱袋,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泪流满面。
5
春天。
草原在从东南方刮来的暖风中,开始变绿。空气又开始
变得湿润。几场春雨之后,那绿一下子浓重起来,整个草原就
如同浸泡在绿汁里。天开始升高、变蓝,鹰在空中的样子也变
得轻盈、潇洒。野兔换了毛色,在草丛中如风一般奔跑,将绿
草犁出一道道沟痕来。羊群、牛群、马群都变得不安分了,牧
人们疲于奔命地追赶着它们。
莺店的赌徒、酒徒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更加没有节
制。他们仿佛要将被冬季的寒冷一时冻结住的欲望,加倍地
燃烧起来。
莺店就是这样一座小城。
根鸟浑浑噩噩地走过冬季,又浑浑噩噩地走进春季。
这天,金枝问根鸟:“你就不想去找那个紫烟了吗?”
根鸟从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条,当着金枝的面,推开窗
子,将布条扔出窗口。
布条在风中凄凉地飘忽着,最后被一棵枣树的一根带刺
的枝条勾住了。
金枝却坐在床边落泪:“我知道,其实你只是觉得日子无
趣,怕独自一人呆着,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鸟连忙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你心已经死了,只想赖活着了。”
根鸟低着头:“不是这样的。”
金枝望着窗外枣树上飘忽着的布条,说道:“不知道为什
么,这些天,我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