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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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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丝,绿飘带,
过黄河,做买卖,
买卖迟,买卖快,
亦不迟,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后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几座庙,
一排排到三座庙。
什么门?红漆门,
怎么开?铁打钥匙两边开,
开不开,拿棍别,
别不开,
天上掉个大火星来,
叭叭开开啦。
您的城门几丈高,
三丈五尺高,
骑马带刀,
往您城门走一遭……


根鸟在叫喊时,并没有系裤带。那裤子就全堆在脚面上。裤挡里的那个小家伙,挨了河上吹来的凉风,紧缩得很结实,样子小巧玲珑,就很像那些在芦苇叶上鸣啭的小雀子。

父亲早就在一旁的大树下偷偷地看着。此刻,他的心情与儿子的心情一样。儿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远是顺合着儿子的心情的。眼看着根鸟的叫喊没完没了,他叫了一声:“够了!玩一会儿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饭,然后我们一道去西洼看社戏。”

根鸟赶紧提起裤子,脸一红就红到耳根。

晚饭后,根鸟扛了一张板凳,和父亲一道来到西洼。

刚刚收罢秋庄稼,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显得很清瘦。春耕夏种秋收,风吹雨打日晒,似乎无止境的劳作,将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们的肉体都消耗了许多。现在,终于忙出头了。他们忽然觉得日子一下子变得好清闲。且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这就让他们觉得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们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样,周围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场一场地演社戏,一场一场地乐,直乐到冬天来到这里。

祠堂前的空地挤满了这些清瘦的人。眼里头都是自足与快乐。台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来。五盏大灯笼,鲜红地亮着。演戏的在后台口不时地露出一张已涂了油彩的脸来。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着。吹拉弹打的,早坐定在戏台的一侧了。

根鸟和父亲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鸦鸦的一片人头。

锣鼓家伙忽然敲起来了,闹哄哄的场地仿佛受到了惊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戏一出接着一出。都演得不错,让人心动,让人发笑,让人掉泪,让人拍巴掌叫好。人们将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烦恼与不快都暂且忘得一干二净,就只顾沉浸在此刻的幻景里。他们愿意。

根鸟呢?

根鸟大概比这满满一场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开心。

许多日子里,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那只鹰,那根布条,已经把这个平日里不知忧愁、不被心事纠缠的男孩弄得郁郁寡欢、呆头呆脑,还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红灯笼,在根鸟看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红灯笼要亮,要让人觉得温暖。他看得很认真,一副痴迷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场地上有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枣》的小戏演不成了。这出小戏的主角是一个少年。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小谷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却摔了一跤,

将腿摔断了。这出小戏已在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开心的小戏。听说这出戏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乐意。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仿佛他们今天到这打谷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专门来看这出戏的。坐在前头的几个孩子为了表示不满,就将垫在屁股下的草把抛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见,也将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抛去。一些大人也跟着起哄,学了孩子的样,也去抛草把。一时间,空中草把如蝗。抛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就互相砸着玩。砸着砸着,大概有几个孩子手重了,被砸恼了,嘴里不干净,甚至互相厮打起来。

台上的戏,撑着演了一阵,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声喝斥,让众人安静。

“我们要看《青黑枣》!”一个秃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们要看《青黑枣》!”其他孩子就跟着响应。

后来,场地上就只听见齐刷刷的三个字:“青黑枣!青黑枣……”很有节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骂了一句以后说:“《青黑枣》没法演!青黑枣,青黑枣,狗屁的青黑枣!”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饶地喊叫。

主持人简直要冲下台来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演《青黑枣》的小谷子把腿摔断了!”

“这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要看《青黑枣》!”还是那个秃小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双眼一闭说。

主持人大声吼叫:“小谷子腿摔断了!”

一个爬在一棵树上看戏的孩子朝台上喊:“有个人会演《青黑枣》!”

打谷场刹那间就静下来。

主持人仰脸向那个他看不清楚的孩子问道:“是谁?”

“菊坡的根鸟!”那淹没在树叶里的孩子说。

这孩子提醒了众人:“对了,根鸟也会演《青黑枣》。”“这一带,演《青黑枣》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鸟!”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声问:“菊坡的根鸟来了吗?”

众人都回过头去寻找。

根鸟站在凳子上不吭声,但心里很激动。

“根鸟在这儿!”有人一边用手指着根鸟,一边朝台上的主持人说。

“根鸟在那儿!”“根鸟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鸟到底在哪儿。

主持人跳下了台子:“根鸟在哪儿?根鸟在哪儿?”

“根鸟在这儿!”

“根鸟在那儿!”

主持人找到了根鸟,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鸟的腿:“孩子,帮我一把!”

父亲在根鸟的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根鸟就跳下了凳子。

根鸟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根鸟心里就注满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根鸟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狡黯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欢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

从凳子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翻墙入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翻墙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脱,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过来。他纵身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高坡上,擦着汗,沐浴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熟,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龇牙咧嘴,但还在强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水,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散场回到家中,把戏演疯了的根鸟还在兴奋里。

父亲也很高兴,对根鸟说:“这一回演得最像样。”

根鸟拿过一壶酒来,他愿意父亲现在喝点酒。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忠厚与慈祥,也显得格外苍老。他喝着酒,并发出一种舒适而快活的滋滋声。喝着喝着,父亲的脸就红了起来—跟灯光一样红。他朝根鸟看着,眼睛里尽是快慰。又喝了几盅,父亲的眼中便有了泪花。他朝根鸟笑着——一种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望着父亲喝酒。当父亲的眼睛汪了泪水,说话也开始不太利落时,他不但没有去阻止父亲喝酒,还往父亲的酒盅里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来。

父亲朝根鸟点点头,摇晃着身子,又取来一只酒盅。他颤抖着倒满一酒盅酒,然后将它推到根鸟面前:“喝,你也喝。”

根鸟端起酒盅,用舌头舔了舔,顿觉舌头麻辣辣的,于是将酒盅又放下了。

父亲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举在根鸟的面前。

根鸟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后猛然喝了一口。

父亲笑了,但随即从眼角落下泪珠来。灯光下,那泪珠流过后,在脸上留下两道粗重的发亮的水线。

根鸟喝了一口酒之后,先是辣得满眼是泪。但过了一阵心想:酒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觉得,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么辣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时在山坡野地里玩火,看着火苗像小怪物一样地跳跃,心里很害怕,可却又兴奋不已地看着它们疯狂地蔓延开去。

不一会儿,他居然将一盅酒喝完了。

父亲唱起来。父亲的歌声很难听,但却是从心的深处流出来的。那歌声在根鸟听来,是一种哭泣,一种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根鸟也渐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苦起来。他的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但他没有唱,只是听着父亲在唱。父亲的歌声,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凉风一样飘动着。

这个家,只有他与父亲两个人。

这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母亲是突然消失的。那夭,她说她要进山里去采一些果子,没有任何异样,非常平常。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失踪,在菊坡人的感觉里,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起初有过各种猜测,但这些猜测无一不是漏洞百出。过去十三个年头了,每逢人们提起他的母亲,依然会被一种神秘感袭住心头。

母亲走时,根鸟才一岁。根鸟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于这一点,父亲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一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但根鸟的耳边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遥远,但他还是能够听到。

父亲守了十三年的孤独,惟一能够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根鸟。

父亲忽然停住了唱,用担忧的甚至让人怜悯的目光望着根鸟:“你不会离开我吧?”

根鸟这回觉得父亲真是喝多了,将酒盅从父亲的手中取下,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他扶起父亲,将父亲扶到床上。

父亲躺下了。当根鸟要走出他的卧室时,他微微仰起头来说:“根鸟!”

根鸟回头望着父亲。

父亲说:“那件事情不是真的。”

根鸟走回来,将父亲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并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睡觉去了。


4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大峡谷出现在根鸟的梦里。

当时是后半夜,月亮已经西坠,悄然无声地在树林里飘忽。柔弱的风,仿佛也要睡着了,越来越轻,轻到只有薄薄的竹叶才能感觉到它还在吹着。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远处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这一片暗淡之中,那个大峡谷却在根鸟的梦里变得越来越明亮。

这是一个长满了百合花的峡谷。百合花静静地开放着,水边、坡上、岩石旁、大树下,到处都有。它们不疯不闹,也无鲜艳的颜色,仿佛它们开放着,也就是开放着,全无一点别的心思。峡谷上空的阳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强烈的,但因为峡谷太深,阳光仿佛要走过漫长的时间。因此,照进峡谷,照到这些百合花时,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轻盈得能飘动起来的雨幕。

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一棵银杏树下。

根鸟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银杏树。它的四周竟然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就它一棵独立在天空下。粗硕的树干先是笔直地长上去,然后分成四五叉,像一只巨大的手朝上张开着。小小的树叶密匝匝,遮住了阳光。那个女孩从浓阴下走出,走到阳光下。一开始,银杏树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濛的雾气里。

根鸟努力地去看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的形象总有点虚幻不定。但根鸟最终还是看清楚了她,并将这个形象刻在心里,即使当他醒来时,这个形象也还仍然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刚在依然清冷的春风里栽下去的柳树,柔韧,但似乎弱不禁风。峡谷里显然有风,因为她站在那儿,似乎在颤动着,就如同七月强烈的阳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边树木。她的脸庞显得娇小,但头发又黑又长,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觉得那双眼睛,即使在夜间也能晶晶闪亮。她好像看见了根鸟,竟然朝他走过来,但走得极慢,犹豫不定,一副羞涩与胆怯的样子。

她几乎站到了根鸟的面前。

“你是谁?”

“我叫紫烟。”

根鸟再继续问她时,她却似乎又被雾气包裹了,并且变得遥远。

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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