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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想自力更生。”
“你打算自己出去闯？”爸爸一脸地困惑。
“是的，我还很年轻，我应该出去闯一闯。”
爸爸没有说话，把书合上，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良久，才对我说：“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温饱犯愁呢，哪有心事出去闯荡生活。一切妥当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已青春不在了，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人生不够完美，留下了不少遗憾。”
“那你尊重我的选择了？”我有点欣喜若狂。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生活是很曲折的。”
“我知道，”我随后将《扬州三部曲》的文稿递到他手里，“这是我写的。”
爸爸一开始有点迟疑，又戴上眼镜，眼巴巴地盯着封面上的“陈子鸿”三个字看了半天，吐出了几个字：“这是你写的？”
“是的。”我点了点头。
爸爸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润起来，像婴儿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把稿子捧在手里，微微地颤抖个不停，仿佛是在睡梦中。为了不打扰他，我轻轻地退出了书房。 。。
8
舅舅是赫赫有名的市长。可在我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舅舅而已。很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到舅舅家。在小孩子们的眼里，大人们个个都好像万事通似的。我有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比如我会问：为什么星星闪烁个不停，是不是星星在同我们说话啊？舅舅告诉我：这是由于地球周围的大气层不均匀而导致光发生了折射引起的；我又问：那什么叫光的折射呢？舅舅笑着告诉我：你现在还小，等将来上学了，老师会告诉你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嚷道：我要上学。
在那个时候，舅舅总会夸我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正因为有了舅舅的鼓励，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总要缠着他问各种各样古怪荒诞的问题，然后聆听舅舅的解释，尽管我似懂非懂，可我还是问个不停。直到最后，舅舅没办法，说：等你将来上学了，老师会告诉你的。然后，我会大叫起来：我要上学！
舅舅的夸奖，让我心里美滋滋的。这一招我试了很多次，从来没有失灵过。而最终我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考上了一所享有盛誉的大学。我为什么要报考这所学校，这多少也跟舅舅有关，那是因为舅舅就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谈起舅舅上大学，妈妈总是有唠不尽的话，舅舅上学的那个年代，温饱都很难解决，更别提读书了，不过舅舅挺争气，成了那一年他们班上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妈妈谈到舅舅始终有一种自豪感，就好像那主角是她自己似的。
舅舅是一本书，是一本永远也看不到头的大书。我从舅舅幼时的毕业照片中看得到，当时的舅舅长得跟小萝卜头似的。跟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妈妈常唠叨，她和舅舅小时侯吃了不少苦，就是后来舅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山西的一家煤炭工厂做技术员，也没有过上好日子。在山西一坚持就是八年，可以说，舅舅把他最黄金的青春都交给煤炭事业了。舅舅是个从不服输的人，尤其在那个血性方刚的年纪，他硬是咬紧牙关一路挺了下来，从未有过抱怨。由于工作出色，舅舅被上级领导调回老家先从科长干起，再到处长，一步一步到了今天，成为这个城市高高在上的父母官。
妈妈总是自豪地说：你舅舅天生就是富贵的命。
我反对：那是他努力得来的。我总觉得妈妈的话听起来不是很舒服，正如舅舅挂在嘴上的话：我们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也同样地令人不舒服。
我看到了久违的舅舅，很想兴奋起来。我大声喊道：“舅舅，我大学毕业了！”
“来，我们好好谈一谈。”舅舅招呼我坐下。
我坐下沙发上，在他的对面。我不紧张，因为他是我的舅舅。“谈什么？”我问。
“谈青春，谈理想。”舅舅说。
这些年来，我看惯了舅舅在公共场合盛气凌人的那种严肃，如今他竟坐下来要求跟我谈谈青春、谈谈理想，这似乎并不合情合理。他还记得当年的理想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过一个梦想，就是当一名科学家，专门窝在实验室里搞科研的那种。我特别羡慕他们，搞了不少发明创造，为人民服务，这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可是，现实很残酷，我被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山西，做了一名技术员。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愿。一开始我觉得一辈子可能就完了，可我又不甘心。我可是当年我们班唯一考上的大学生啊，我不放弃，也不抱怨，拼命地把工作作好，我发誓，我要混出个人样来，果然两年没到，我就成了厂里的领导。”舅舅回忆着过去的经历，像是回到了从前。
我静静地听着，听着发生在舅舅身上的故事。
“我想起从前，总是感慨万分。青年时代，是一个多彩的年代。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梦想，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你们将会遇到更大的挑战。”舅舅停顿了片刻，接着娓娓而谈，“我们这一代人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知道苦难的滋味。所以我们总是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让孩子们吃过去的苦了。我们要努力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舅舅说话的时候，以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从他的言语中看得出他的善意。我木讷地点点头，表示应允。
“我不希望你们再重复我们走过的弯路。你即将走上社会，开始人生新的起点，这时候一个正确的选择对于将来的发展至关重要。所以要慎重，极度慎重。”舅舅停下来，抽了口烟，“听说你打算到深圳？”
我点点头：“是的，不过我现在改变注意了。”
舅舅笑了笑：“有抱负是值得赞许的，可是你还不了解这个社会，别以为看上去风平浪静或者蒸蒸日上，其实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你的天真会让你的人生困难丛丛。”
我有点困惑，但没有打断舅舅的话。“你妈妈不赞成你去，我也不赞成你去，你去了会让一家人都为你担心的，作为家长，当然希望你成长得一帆风顺。”
我知道舅舅的意图了，昨晚爸爸已经告诉我，说舅舅帮我在市政府谋了一个差事，我不需要通过任何程序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成为某政府部门里的一员。我彻底地明白了，舅舅所说的一帆风顺就是让我们藏匿在他们的保护伞下，依靠他们的脸皮体面地活着。
“你不要为你的未来担心，我已经帮你通融了一个工作。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学习学好，把基本功练扎实，以便适应今后工作的要求。”舅舅一本正经地说。
我什么话不想说。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不是舅舅，而是威严的市长大人。我的胸口有点闷，我把窗户打开，我听到街道上传来孩子们欢快的追逐声。我无心留意他们的快乐，我只有难言的痛苦。我感到好笑，他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我的幸福，为了我将来少走弯路，可是他能让他的五百万老百姓都感到幸福吗？他能让那些正在苦难中挣扎的人群幸福吗？既然他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为什么他不多多关注那些苦难的人群呢？
我打开电视，电视里重复着昨日的新闻。舅舅正神采奕奕地为一家新奠基的工厂剪彩呢，舅舅一副开怀畅饮的模样，是那么慈祥、那么和谐，就像全世界到处充满了欢声和笑语。我看了觉得有点恶心，便将电视关掉了。
我起身打算告辞，这时舅舅从卧室里拿出两条中华烟，递给我，说：“替我向你爸问好。”
我说了声谢谢，接过烟转身就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9
梅梅一直为我的长篇作品的连载忙得不可开交。当她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作品即将在一家极有影响力的省级报纸上连载时，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恨不得立刻飞到学校去，当晚彻夜未眠。第二天我编了个借口，跟爸妈撒了个谎，随即回到了校园。
“下周三，作品将正式连载，主编对你的文字十分满意。”梅梅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兴奋地抱着梅梅，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旋转起来。这个时刻，梅梅绽放的笑容像是一朵迎风招展的花；梅梅随风飞扬的长发像是芊芊细柳掠过我的视线；梅梅发自内心的笑声像是一首原生态的民歌。
不少行人驻足，好奇地盯着我们。也许是羡慕，还夹杂着嫉妒。我说：“我们到老地方去坐坐吧。”老地方是学校附近的“威尼斯之恋”茶社。
我们沿着林荫道，像电影里缠绵悱恻的恋人，依依不舍地缓行。路过校园海报栏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梅梅问：“怎么了？”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海报栏：“你看。”
海报栏上贴着一份惹人眼球的海报，上面写着：“到西部地区去，奉献你的青春”。其实，在两个月前，我就有过这种冲动，也许我应该到广袤的西部地区体验一下生活，那里会有不一样的世界。一直到前天跟舅舅在一起时，我依旧抱有这样的念头。我应该到艰苦的地方去，我狠狠地告诉自己。
到底有多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丽江的天很蓝山很绿水很清，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很纯洁很朴素，也知道陕北的信天游很有人情味儿。可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啊，这宛如一个迷团困惑着我，也诱惑着我。
梅梅是地地道道的西部人。她是成都的，从小一直在成都市区长大的。我经常缠着她给我讲述关于西部地区的点点滴滴，来满足我无穷无尽地好奇。“我幻象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俯瞰这一片广袤的土地。我渴望让我的脚步遍布每一寸土地。”
“这是一个浪漫而且幼稚的想法。”梅梅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没有电，你能生活吗？”
我说：“不能。”
“没有水，你能生活吗？”梅梅又问。
我说：“不能。”
“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你能生存吗？”梅梅接着问。
我哑口无言了。
关于生存的思考，我想的并不多。那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并不曾放在心上。也许这应该是孤独地漂泊在大海上忍受饥饿的人思考的问题，也许这应该是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床上时刻惦记着的问题，也许终日忙碌却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人们一直为此焦虑着。而这一切，离我是那么遥远。梅梅接二连三的反问，使得我的内心变得沉重起来，我突然觉得我的作品中所描述的“真理”是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彷徨起来，像一个不停止的钟摆。
梅梅说：“生存是我们生活的第一要素，如果连生存都无从谈起，还谈什么理想和追求呢？”
“是啊，我们最起码先有能力生存下来，再谈理想和抱负。”我苦苦地笑了笑。
“威尼斯之恋”茶馆里轻轻荡漾着一首温馨祥和的旋律，我们像是置身于一座古老的江南小镇，凝听着小桥下的流水。下午一点多钟，客人不是很多，稀稀落落的几对情侣分布在各个角落。
一开始的兴奋被刚才的沉重已经冲淡了许多。不过，梅梅脸上还是挂着甜蜜的微笑。“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无数个揣怀着梦想的青年人开始人生起航的时刻。我该走向何方呢，自从我完成长篇处女作之后，这个问题一直搞得我焦头烂耳。“我舅舅让我到政府部门工作，可我放弃了。”
“是吗？”梅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很不错的工作啊，为什么要放弃？”
我摇摇头，“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我不喜欢过那样的生活，甚至无法适应那种生活。在我眼中，那无异于将自己最珍贵的青春时代送进了坟墓。”
梅梅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她浅浅的微笑，绽放在淡淡雅雅的旋律之中。“你知道吗？昨天下午校长找过我，谈到关于你的将来。他十分欣赏你的作品，关于连载的事情，也幸亏有了他的帮助。”
“是吗？”这倒出乎我的意外。
梅梅点点头：“校长找我其实就是为了你的工作，他知道我俩的关系。他希望你毕业后直接到学校的校报去工作，享受大学教师的待遇，等过两年还可以直接读研究生。”
“看来我的才华得到认可了？”我笑了起来。
“那还用说，你可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子呢，据说文学院的研究生他都没有要，点名就要你。”
我的脸不觉地通红起来，我说：“其实你不了解，我舅舅是市长，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校友。我舅舅早就跟校长打过招呼，让他多照顾照顾我。”
“是吗？难道是开后门的？”梅梅有点诧异。
“我的一举一动始终离不开他们的手掌心。”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