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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挂了电话才突然发现,他竟然完全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川说话的时候不再吸鼻子了。
一切都好,一切都顺着时光不断向前。
…
医院的地址比较偏,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只剩下橙色路灯,连一辆车都没有。宽广的十字路口上只有孤单的斑马线和红绿灯。
余周周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疲惫地笑了笑,四下无人的午夜,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机器猫,最喜欢的一集就是,他们用缩小灯把自己变得很小,然后在自家后院造了一个小型城市,只属于他们几个的小型城市。在那个城市里面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自己平时做不到的愿望。大雄希望可以一直站在漫画店看免费的新番漫画而不用被老板赶出去,胖虎可以使劲儿地吃炸猪排饭,机器猫买了好多铜锣烧都不用付钱,静香也拥有了自己的玩具店……”
林杨笑了,“都是很棒的愿望。”
“可是,”余周周看着他,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橙色路灯下,竟然有泪光,“我最喜欢的是里面有个无名小配角的梦想,只有一个单幅画面,一笔带过。”
“什么?”林杨温柔地看着她,像在哄着一个偷喝白酒结果喝醉了的小孩子。
“那个小孩躺倒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大马路上了!”
余周周也大声喊起来,好像一刹那被那个小孩子附体了一样。
林杨突然拉起她的手,朝着十字路口的交叉点奔跑起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躺在大马路上!”
林杨将目瞪口呆的余周周带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面的红绿灯仿佛精神错乱一般全部变成了红灯,把路口围成了一个安全的死角。荒芜而没有边际的四条路,全部通向无尽的黑暗。
他们一齐躺倒在十字路口,摆成两个“大”字,又好像小时候用剪刀白纸剪出的最原始简单的那种紧紧牵着手的小人。
晚上的阴天呈现一片压抑的血红色。余周周反而没有感受到想象中那种因为玩火而带来的刺激感。
她感觉到自己重新归入了大地的宁静。
这样的一天,终于结束。
在这场盛大的考试中,每个人终究作出自己的选择。
就连米乔也选择了,要继续活下去。
他们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一次次分道扬镳,也许兜兜转转会再遇见,也许从此天涯两端。可是此刻,四条路各有方向,余周周却不想要考虑以后。她们终究要道别,要长大,要腐朽。
她从小到大,做过太多的梦,没有一个真正实现。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女侠,不是希瑞,不是小甜甜,不是任何人。
她只是一个想要躺在大马路上的无名小配角。
长大的过程,就是余周周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侠的过程。
她在兜兜转转的过程中,最终还是弄丢了圣水,放弃了蓝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轻轻捏捏林杨的手,朝着天空大声地,旁若无人地大喊。
“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她在林杨的怀里哭到哽咽。
再见,旧时光(大结局)
ˇ再见,旧时光(大结局)ˇ
余周周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实在奔奔不再是奔奔,却也还不是慕容沉樟的时候,他的大名叫做冀希杰,应该是那个酒鬼养父的冠名。在奔奔以冀希杰的身份用一双拳头在那个混乱的小学里面打出一片天地的时候,班级里面成绩最好的米乔,是他的铁哥们。
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继续做不良少年,他来到振华,他交了很多女朋友。
余周周抓住的是小时候那点微薄的记忆。
然而和余周周一样,奔奔的生命中也有太多属于别人的轨迹。
余周周觉得奔奔永远是奔奔,而米乔则坚信,冀希杰永远是冀希杰。
那是一段留存着太多空白的区域。余周周不想问米乔,也不想去问奔奔。
这样很好。
………
和初三一样,余周周再一次在高三失去了同桌。
彦一离校的那天,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更有神采。
“所以再见面我可能就是你的学弟了。”他笑了。
余周周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最终作出决定,降级一年,离开振华回到学籍所在的高中,准备下一年的艺术类考试。
也许是因为米乔告诉他,“你再这样犹豫下去,就老了。”
当那个苍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余周周忽然很想告诉正在新加坡读书的温淼,你知道吗,其实如果我们足够勇敢,东京真的不远。
只要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因为米乔说,这就是青春。简单而酸溜溜的话。
过期不候的青春。
辛锐最终还是跑到教导处去给凌翔茜说情。她并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可是仍然一遍遍地担保,凌翔茜只是忘记在考试前把资料收到书包里面去了。她坐在凌翔茜后桌,看的一清二楚,对方绝对没有伸手碰过那堆资料。
虽然于事无补。虽然不够勇敢。
然而这世界百分之百的事情太少。
凌翔茜并没有再来上学。她留在家里备战高考,据说是有很多事情她还想好好考虑。学校的卷子都由余周周整理好,再经由林杨或者蒋川送到她家里面。
余周周、林杨和凌翔茜都失去了学校推荐名额,在楚天阔等人忙着去北京参加面试的时候,他们三个加上蒋川一起去了冰雪游乐场。
余周周觉得很好笑。她这一路,好像真的是踏着陈桉的足迹在走,甚至包括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最关键的机会。
三月初的时候,她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里面对于去年一整年的失约只字未提,余周周也没有追问。她爽快地定好了时间,然后早早地站在酒店门口等待。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承诺,轻易毁约,然后对过往只字不提,却仍然能语气温和地打来电话。无论是当初对妈妈,还是后来对待她。
余周周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某个方面也很像他——或许是在欺负林杨的时候?
迎面走过来的穿着风衣的男人,看来已经需要再染一次发了,发根新出现的白茬让他看起来儒雅却苍老。余周周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丝毫特别的感觉。
他太陌生了。
“周周?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余周周微笑点头。
“进去吧,一起吃个饭……对了,今天学校不补课吧?”
“我不饿。”她摇摇头。
余周周的爸爸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他觉得余周周在跟他耍小孩子脾气,所以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却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举到半空的手。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说:“那就……走走吧。”
学习是不是很紧张,打算考哪所学校,最近还有没有再考试,每天晚上学习到几点……一问一答,虽然冷淡,但也很平和。
余周周不得不承认,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丁点的记忆。她只是好奇,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爱他那么多年。
她想自己找不到答案了。也许应该六七十年之后,直接去问妈妈——如果那时候妈妈还记得理由的话。
懒懒散散地回答着问题,正想要找借口离开,突然看见街边小超市的窗口里面,有一排四小瓶独立包装的饮料,米黄色的瓶身,锡纸封口,名叫“喜乐”。
她记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时候,她们总是单买一小瓶,插上细细的吸管,一口一口的,舍不得喝光。
余周周停住,看看身边的男人,又看看橱窗里面的喜乐。
大约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印象,却是妈妈情绪失控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门,一不小心划伤了胳膊。这个男人将妈妈送进医院,然后带还没吃饭的余周周出门买零食。
她记得他俯下身,说,“周周,我是你爸爸。”
也记得他给她买了一排四个的喜乐,都是用塑料薄膜封好的,这在余周周看来简直是最美好的礼物,受宠若惊。
没舍得打开,却在回家的时候被妈妈抓起来直接扔出了窗外。
她连哭都不敢哭。
甚至后来,都不敢再当着妈妈的面喝喜乐。因为她们的生活中没有喜乐。
原本以为都忘记的事情,竟然又想了起来。
“爸爸,”她第一次喊,也刻意不去看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惊喜,“给我买一板四个的喜乐吧,就是那个。”
她朝着窗子指了一下。她父亲点点头,像告诫小孩子一样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
余周周想起,如果是妈妈,一定还会加上一句,“谁来领你都不许跟着走哦!”
她鼻子有些酸。
没有人会来领她。她自己的路,自己会走。
这样就够了。
余周周的父亲拿着那一排喜乐出门走出超市的大门,门口已经没有了余周周的身影。
………
那天,余周周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那个小小的家。她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转了转,沿着以前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的路线,漫画租书屋,凉亭,还有食杂店。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拐过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老城区拆迁的工人将“美香食杂店”的牌匾拆了下来,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她抬起头,竟然看到了辛锐。
“终于拆了。”辛锐说。
余周周点点头。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余周周笑笑。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没关系,初中时候我欠你太多话,现在正好还回来。”
余周周摇头,“辛锐,你没有欠我什么。”
“不,”辛锐的笑容很平和,“我欠你很多。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还,我到现在还是妒忌你。我想,我做那件事,也是因为我妒忌凌翔茜。因为……因为我喜欢楚天阔。”
余周周突然笑出声来。
“辛锐,你都到了现在,还是那么不诚实。”
辛锐却不再笑。
“我以为你都看出来了。”
“你不是因为喜欢楚天阔所以才妒忌凌翔茜。你是因为妒忌凌翔茜,所以才喜欢楚天阔。其实你谁都不妒忌,谁都不喜欢,你太可怜了。”
余周周慢慢地说,声音不大,可是她知道,辛锐都听得见。
初中毕业的时候,温淼告诉余周周,辛锐不是不会说谢谢,也不是不会微笑,甚至还会语带暧昧,暗示挑拨——然而都是私下底,对着温淼,而不是她真正的大恩人余周周。
我爸爸说,久负大恩必成仇。温淼拉拉余周周的马尾辫,轻声说,你要小心辛美香。她有病。
拆迁的巨大声响也显得那么遥远,辛锐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你也不是喜欢温淼。你只是因为讨厌我。
余周周每句话都像是快照,一张张显现出她最最不堪的一面。
辛锐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食杂店一点点被拆卸清空,“美香食杂店”几个字摔成三瓣。
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终于不再是辛美香。
短暂的寒假之后,林杨和余周周都埋头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很少再见面。他们再一次在食堂一同吃饭,是林杨再次用老办法“偶遇”了余周周。
吃到一半,正打算支支吾吾的时候,余周周已经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口袋书。
硬纸壳做的,非常简单,封面和内容都是黑白剪影,画画的手笔简直就是儿童简笔画的水准。
“这是……”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
林杨有种诡计被当场拆穿的窘迫感,随即甜蜜又蔓延开来——她竟然刻意记得。
林杨接过那本自制连环画,翻开,第一页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纷纷拎着挂历纸飞奔,领头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着夕阳。
第二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狼籍,旁边歪倒着一个饭盒。似乎画的作者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头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滩,附上五个字,“柿子鸡蛋汤”。
应该是画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读者看不懂。
林杨忽然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最后一页上什么都画面都没有,只有三个单词。
To be continued。
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怎么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笑了笑,“画得真丑。”